薛明窈神思不属,及至见到陈良卿,也没顾上说几句挽留的话,甚至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他画作的事。
“在下回去后稍再花些功夫,便可完成,到时候装裱好送至府上。”
“有劳。”薛明窈笑得敷衍,步子越来越快。
陈良卿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余光里看到她唇上口脂晕开,色泽浅了许多。
三人同行,陈良卿走在最左,薛明窈居中,谢濯居右,和薛明窈之间隔着一大段距离,可以再塞几个人。
可陈良卿觉得和她相隔甚远的,仿佛是自己。
他什么也没说。
薛明窈将两人送走,赶着回去敷衍她兄长。薛行泰从祖宅驱驰几个时辰归来,闻说谢濯已走,老大不高兴,问她和谢濯谈得如何。薛明窈心烦意乱,毫无把谢濯身份告知兄长的打算,支吾几句后搬出身子不适的理由就要回她小院去。
薛行泰不依不饶,幸好她阿嫂在旁解围,把话题转移到两人的孩子身上,薛明窈才得以脱身。
从阿兄房里出来,薛明窈走着走着台阶,突然腿一软,就要栽下去。
幸而有绿枝扶稳她。
“郡主,今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谢将军怎么长得像谢青琅啊......”绿枝小声问。
“他就是谢青琅。”薛明窈咬牙切齿,“这个混蛋,从头到尾都在耍我!”
胸中那股难堪劲儿烧起来,薛明窈从耳到颊,红得滴血,直烧到入夜也未止歇。
她把自己关在屋里,闷头回想几个月来与谢濯相处的点滴,从他说未婚妻被奸人所夺,到她向他描述她西川的入幕之宾多么多么迷恋她,再到今天她得意洋洋地说给谢青琅生了个儿子——
薛明窈硬是给气出了眼泪,脸埋进软枕里,恨不能死了算了。
她可说是在他面前把一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愤怒之中,还掺杂着一星半点的喜。薛明窈知道那喜是什么,旋即又因这份喜而更加恼怒,一滴水浇在熊熊的怒火上,瞬间成了白烟。
屋外夜色如水,齐照听绿枝说完谢濯的身份,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谁想到他有这么大造化啊。我跟着郡主见了那么多回谢将军,浑没把他和谢青琅联系在一起......”绿枝絮絮说着。
“他武学上很有天分。”齐照忽道,“学箭学得很快,岑将军的兵书,他也全都看完了。”
齐照没说出口的是,最初那段时间,郡主经常叫他押谢青琅进柴房,谢青琅总是要反抗的。头几次,他的反抗简直是以卵击石,后来渐渐有点样子,最后那次,似乎在他手里躲过了三四招——谢青琅把他的擒拿手法都记住了。
但无论如何,没有人能想到,当年那样病弱的读书人,会在刀光血影里蜕变为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晚风温柔,两人站了一会儿,便无话可说了。齐照回了房,绿枝索性坐到台阶上,想着郡主与谢青琅的旧事,心情也随之惆怅。
屋里传出闷重的拍打声,绿枝知道,这是郡主开始拿枕头出气了。
永宁郡主脾气不好,小时候尤甚。薛夫人没得早,薛将军没再续弦,纳了几房妾室,其中有个尤其得宠的,对郡主不敬,还疑似克扣二娘子房里的月例,气得小郡主冲过去给了她两耳光。
妾室在将军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将军两方各打五十大板,便算了。但小郡主不满意,坚决要求把人赶出去。那一晚,小郡主和将军置气,把屋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最后以妾室下堂,小郡主全面胜利告终。
后来又生过几次气,砸过几次屋子。最大那次,还属被薛将军逼着嫁给岑将军。绿枝记得清楚,郡主把整间屋折腾得无处下脚后,薛将军问她,不想做岑夫人,那要做谁的夫人。
郡主说了两个皇子并一位阁老之子的名讳,薛将军摇头,说你既无真正心仪之人,不如嫁一个真心待你的。
郡主说她收到的真心数也数不清,哪里就轮到岑宗靖了。
薛将军道,她年纪太小,还看不懂人心,总把假的当做真的。
郡主再辩,薛将军就把相命仙给看的姻缘搬出来,又说岑宗靖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品性和本事都靠得住,绝不让她受委屈。
最终郡主胳膊拗不过大腿,嫁了。一屋子的东西,也白砸了。
谁又能预见到,薛将军千挑万选的东床快婿,年纪轻轻的就没了呢。
后来郡主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发火的时候收敛许多,要么去练武发泄,要么就抱着几个枕头捶打一番,也就罢了。
如同今晚。
断续听完三阵子的闷响,绿枝听见郡主唤她。
她进去收拢了横七竖八躺在榻上的八只锦枕,看郡主脸色还好,便放下心,伺候郡主沐浴安寝了。
三更后,夜空深黑如墨,不见月色,只有湿漉漉的霜。往常唧唧作响的春虫不知怎的,齐齐没了声,永宁郡主的小院一派死寂。
薛明窈躺在床上,直直地睁着双眼。
胸中那把火还在燃,燃得越来越旺,眼前一晃是十七岁的谢青琅,一会儿是如今的谢濯,耳边总也回荡着那些令她气恼的对话。
她不可能睡得着。
薛明窈霍然坐起,掀了被子下床。
耳房里守夜的丫鬟揉着眼睛,声音惊得走了调,“郡,郡主?”
“不必惊慌,我出去一趟。”
浅眠的齐照见到他的主子,同样愣了一愣。薛明窈浑身裹在一件黑披风里,头戴兜帽,面无表情地下命令,“随我去谢府。”
“郡主,现在是半夜,不如等明天再去......”
“你不愿意,那就滚回阿兄身边听差,别留在这里。我一个人,照样去得。”薛明窈冷冷说完,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