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旁躺着一方海棠红软绸,是女子小衣,上好的料子,这么多年仍不显旧,只是用久了皱。有陈年皱,也有今晚新添的皱。
谢濯每每想到自己被薛明窈像打发条狗一样扫地出门,还不忘窃走一件她的小衣,就忍不住自嘲地笑。
读书人啊,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数晌贪欢,贪得忘乎伦理,忘乎道德,忘乎自己是谁了。
薛明窈给的钱财被他捐了香火,他跪在菩萨面前默念,保佑他此去平安。多的不求,肮脏事也嫌污了菩萨耳,但有命在,他自己来便是,不劳神佛。
念完走出佛寺,背着薄薄的行囊,只身赴甘凉。行囊里藏了薛明窈的小衣,一卷书都没有。
那小衣一路跟着他,从这个驻地到那个驻地,从二十人头挨头脚挤脚的通帐,到比通帐还大些的独间营帐。还没做上十夫长的时候,被人扒开包袱抢了去,他找人要,遭了一顿毒打。好在要回来了,也不觉得太痛,这辈子不会再有一顿打比在西川郡主宅里挨的更痛。
军营里的人,其实身上多少都藏了点女人物件,诸如小衣诸如手帕,用来睹物思人,当然是以一种秽亵的方式。
谢濯的用意并不在此,他以薛明窈的小衣提醒自己莫要遗忘。事实证明是多此一举,那段往事日以继夜地横亘在他脑海里,仿佛一道坚固的水坝,永远也冲不垮,挪不走。
他升六品定远将军的那日,西北的天蓝得像倒着的湖,将士们给他庆贺的酒很烈,谢濯痛饮几斗,想要不算了,好好地活,别再执著。
当晚故人入梦,新任将军一溃千里。
说情也好,说仇也罢,他既忘不掉,就总要面对。像一场仗,不得不打,且他知道自己一定要赢。
他不能再输给薛明窈了。
......
薛行泰铁了心要管薛明窈,没过两日,带着一个人来见她。
“阿照?”薛明窈穿着杏色春衫,领子高高立起,瞥了眼笔直立在窗外廊下的那人,恹恹地问,“阿兄送他来是什么意思。”
“你在北明山遭遇刺客,凶险万分,绿枝又指望不上。阿兄担心你以后再遇险,就派齐照来保护你。以后你出门,记得带上他。”薛行泰正色道。
“谢谢阿兄好意。”薛明窈眉一挑,“我还以为阿兄是嫌我到处沾花惹草,专找个人盯我呢。”
“确实也有此意。”薛行泰坦然承认,“窈娘,不能再任性了。不管是陈翰林还是谢将军,都是咱们招惹不起的,我怕你玩火上身。”
已经上过一次身了,薛明窈心道。
她扁着嘴巴笑,“齐照好模好样的,贴身带着他像什么样子,叫人家见了,不更坏我名声吗?”
“那也比不带强。”薛行泰板着的脸松快些许,“何况你的名声,也没有再坏下去的空间了。”
薛明窈耸耸肩,“好吧,都听阿兄的。”
她应得算痛快,薛行泰颇为意外,他做好了要跟小妹吵半个时辰准备的。
他岂知薛明窈自上次在谢濯手里狠狠吃了亏后,是怕了他了,以谢濯那精壮的身躯,倘若他真要欺她,她毫无还手之力。放个护卫在身边也好,能防着谢濯再来纠缠。
薛行泰走后,绿枝拉着小脸,“对不起,郡主。我要是中用一点,能保护您,就用不着叫齐照回来了。”
“谁嫌你没用啦?”薛明窈拍拍她肩,“去把齐照叫进来。”
齐照一身黑衣短打,表情肃穆如浸了层夜霜,进门就要跪。
薛明窈阻止了他,盯着他脸看了一会儿,忽然大笑,“阿照,几年过去,你见老啦!”
齐照低下头,“属下碍郡主的眼了。”
两人都知道他说的不是相貌的事。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这是五年前薛明窈赶他走时说的话。齐照从她十岁起就是她的侍卫,一直到她出嫁才被薛将军调离,多年主仆情分也没能让她网开一面。
“不要紧,过去的事我不计较。”薛明窈淡淡道,“你是薛府的家臣,而非我永宁郡主的人,你做的事没什么不对的。”
“谢郡主体谅。”齐照闷声道。
“既回来了,就好好当差吧。你武艺可有进步?我可能需要你时不时去揍个人......”薛明窈自顾自说着,没有让齐照回答的意思。
等绿枝安排好了给齐照住的房间,薛明窈便挥手让他去安顿了。
她坐在妆台前,解开衣领,看着那几枚色泽没怎么消的印子,重重叹了口气。
......
春光一日盛过一日,上巳节前后,钟京的豪族照例临水祓禊,踏青宴饮,一片热闹声里,春猎时的血色阴影似乎淡褪了。
此事的调查结果并未公布,朝臣只知涉及春猎的官员全部遭了惩处,或降职或罚俸,连一向行事得天子心意的东宫都受了责,肩的几项重要职事被削去。
众臣多有唇亡齿寒之感,唯有向来反对春猎的谏官们胸挺气壮,摆起一副事后诸葛的模样,只是不明说,怕叫人觉得是幸灾乐祸。不过其中有位新晋的八品御史,是个年纪不大的愣头青,来自西川,尚没学会钟京官员的深藏不露,班序候朝时摇着笏板高谈阔论春猎的弊害。
“征南得胜,本是桩喜事,去了趟北明山回来,竟成白事了,真是叫人唏嘘啊!”
“现在想想,去山上狩猎本就难保安全,只是以前没出过事罢了。”
一旁老资历的御史劝他,“少说点吧。”
“此言差矣,我等本就是喉舌官,话是万万少不了——”
年青御史的声音戛然而止,看着出现在视野的那人,脸上浮出一种奇异的表情。
不光是他,旁的还在交头接耳的官员也都陆续止了声,注目望去。
来者身形伟岸,眉目英秀,绛色朝服上绣着一只威武雄狮。是时旭日初升,洒下万丈金光,屋脊上的青琉璃与他腰间十三銙白玉带相映成辉,闪耀夺目。
如斯样貌,如斯威仪。
监门将军恭声唱籍,谢濯沉着相应,缓步沿丹墀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