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头一片漆黑,只有窗隙漏进几点破碎的月光,斜斜地打在两人之间。
周沉璧一抬手,直直攥住了那段纤细的脚踝。
他力道不轻,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视线也就着月色一路描摹,沿着白花花的小腿一路向上,最终直直盯着这人。
漆黑的眉眼,配着艳色胭脂,本该是折子“艳极而寂”,可偏偏是他,衬得这哀愁也炽热明朗。
他摩挲着掌中微凉的肌肤,声音有点哑,语气仍是未见波澜,“小东西,你想让我当什么?”
“我…”
潋滟的眸子里迅速淌出了泪。
玉芙一颗心像被攥着,疼得缩成一团,这月亮让人犯傻,疼里还有一些美梦。
那人的目光沉沉压下来,脚踝上传来的温度也热热地烙着他,又赶着他清醒几分。
他知道这句是个什么问话,也清楚这人想听什么。可有些话,明明知道怎么开口,却怎么也说不得。
自己有什么呢?
不过是一身不成气候的技艺和一副没被玩腻的身子。
他便仗着这副好皮囊,脚一抬,轻轻踹了踹那人,很刻意的。
“我想什么可不作数,你只是个不稀罕捧我的老斗罢了!”
这人的扳指硌着他,早换成了一个金镶玉的,似是早就忘了翡翠。
他却没忘,脚尖又点一点那人肩头,“不过…我也不肖你捧,现在我已经唱出了点名堂,不差你一个!”
他蓄着一口气,最后一脚就格外重。
可那人却纹丝未动,手倒攥得更紧,让他有点儿疼,“还有呢?”
“都说唱皮黄也得有些昆腔的底子,我就和人讨着学了些。你觉得算不得玩意儿,就算不得吧…我…你…你别抓着我了,你放开……”
他又虚虚蹬了几下,那人便放开了手。脚踝处忽然失去了桎梏,只余下一圈微凉的空气。
“还有么?”
“没了!”
听了这句硬气话,周沉璧一个俯身,一把扯起来人,拇指捻过人眼尾,粗粝粝地随手擦几下,“不差我一个?我倒要看看,离了我,你在这梨园子还唱不唱得下去!”
玉芙被他扯得虚软,却停止了抽噎。这人一番怒气泼洒,倒好过波澜不惊。
“那周公子…是要给我喝倒彩?”
他膝盖跪在炕上,往前挪了几步。“还是要剪烂我的行头?”
一双眸子还蓄着点泪,眼尾也被擦得通红,可心头却松了松,至少自己还能把这人激上一激。
周沉璧没作声,起身放开他,在一方小屋里踱着。
“上次听你的戏,头面都有些旧了。怎的,堂堂柳老板还没有自己的头面?”
他随意扯起墙边挂着的一件戏衣。
好料子,但太旧,领子和前襟在月光下闪着不一样的光。
这两处明显补过,但补得倒挺巧妙。
“刚定得,还没送来,不劳您费心!”
“您这戏码也堪堪是个中轴,不是说戏迷都盼着您柳老板登台?”
他甩开水袖,又转向另一侧,旧铜镜子,一个妆奁,几把丝线。
“再…再过一个月我就能唱压轴!”
“听说,小报上三天才有柳老板一个版面。”
“你…”
几句话下来,玉芙已是梨花带雨,泪水涟涟。他原是想惹恼对方,自己却先被这一桩桩心酸淹没了。
对方一身锦缎的背影,衬得仔细糊着旧报纸的墙,如此可笑、可怜。
“看你这屋子,来人连个坐处都没有…上次我要给你,你还…”
“我要!”玉芙急急下地,“我要,现在…我总算唱出点名堂,倒是有名目搬出这胡同了!”
他抹了把眼泪,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你…你说的话可都还作数?”
周沉璧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
这人确是唱出了些名堂。
这些个日子,他在台上是顶着珠冠、披着绮罗的贵妃、公主,是万千绮梦的化身。
隔着一重灯火一重琉璃,倒也似真有了几分遥不可及的贵气。可到了自己跟前,那点华彩便倏地褪尽了。
这人的一双眼和最初一样,总是映着点怯、藏着点怕,好似对自己的权势与心思全然不解。
周沉璧难得急躁起来。
他见玉芙光着一双白脚丫子站着,便一把将人揽过来,又抱到身上,一同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条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