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青戏下得早,此时角儿都还没上场,陆续还有穿着皮袍,戴着瓜皮帽或新式礼帽的体面人,踩着马凳下车。
主子下去了,一辆辆装饰考究的骡车马车便继续往前,停在避风的墙根下。车夫跳下车,拴好牲口,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侃大山,各个缩在破棉袄里跺着脚取暖,等着爷们听完戏。
沿路还有不少卖夜宵的挑子,几个票友犹在咿咿呀呀哼着,意犹未尽。三个五个醉汉摇摇晃晃,灯影交错处蜷着几个乞丐。
一处戏楼,隔着灯火辉煌和外面两个世界。
两人只把脸往棉布大褂的领子里埋得更深,顺着泥洼里一圈圈光亮埋头疾走。
“他妈的,臭戏子!”一声咒骂从暗影里炸开。
柏青心一沉,攥紧喜子的手腕,头埋得更低,脚下加快,一声也不敢吭。
这人却眼瞧着冲上来,“封建余孽!亡国——!”
“啪——!”
咒骂声直接被枪响打断,紧接着是沉闷的倒地声。
“啊!”柏青短促地惊呼,身子一颤。
周围也尽是一片尖叫,人群四下逃窜,“神机营杀人啦!”
“别回头!”喜子压低声音,拽着柏青快走。
俩人迎着风踉踉跄跄,身后已响起踏踏小跑声,他又惊又怕,可没有人在寒风中把他接住。
片刻间,几名穿着号褂的神机营侍卫提着枪就堵到跟前,通报声就着北风划过耳朵,“九门提督和巡城御史联合办案,严防革命党渗透!老佛爷有令,革命党格杀勿论,举报有功!”
“老佛爷万岁……”柏青颤颤巍巍,本能地一个作揖。
“你是旗人?”几个侍卫饶有兴致的看他,一个破落旗户,现在做着最下九流的营生供人玩乐。
柏青头垂得更低,躬身对着众人道,“军爷们,小的刚唱完戏。”
“右翼总兵办案——”前头的侍卫们又是一声令,而后让开半步,年轻头领排众而出。
这人身量颀长挺拔,看着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却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冷硬,一双眼睛在帽檐的阴影下扫过柏青。
未卸净的戏妆,眼尾还残留着一抹淡红,一张惊惶的白面孔。
确是个小戏子,身旁的丫头也没什么可疑。
“麻利儿家去!少在外头晃荡!”身边一个侍卫一搡他。
“结交人物仔细些。”这人也冲着柏青发话,声音冰冷,带着居高临下。
“得咧,这就回,”柏青应着,又偷看了眼身前少年。
这人一袭石青色素缎行袍,剪裁精良,外罩玄色暗云纹马褂,领口袖口滚着寸许宽的貂绒,通身内城宗室子弟的矜贵装扮,像紫禁城摸不到的黄瓦檐儿。
柏青瞧着,心里涌起一股子说不清的滋味,像是羡慕,这才忍不住偷看这一眼。
但这人实在压迫感十足,他便赶紧收回视线,喜子也忙拽着他,转身疾走。
走出好一段,血腥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身后也仿佛还粘着一道冷冷目光。
“…那些人,怎么……”喜子带着哭腔,也带着怒,“怎么就能……随便……”
“嘘——”柏青打断他,“革命党……是要杀老佛爷,他们乱了纲常,是坏人……才要杀。可刚才那人倒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两人都是小孩子,对视一眼,眸子里尽是深深的恐惧和茫然。便都不敢再言语,只把脚步迈得更急更快。
恍恍惚惚回到公馆,柏青惊魂未定。
喜子忙去厨房端出盏温热的汤水给他润喉。柏青连吹带吸溜喝了一大碗,那火烧火燎的刺痛和惴惴劲儿才稍压下去了些。
她哑着嗓子交代柏青,也顺便让他分神,“往后呀,我把这茶盏备好,温在炉边,下台便递你。”
“好好!”柏青绞着指头答。
刚搁下碗,金宝便闻声进了餐厅,“结香少爷,您回来了。”
他目光扫过两人,顿了顿,支支吾吾,“柳老板……今儿个去广和楼捧您的场了,怎么……没跟您一道儿回来?”
“师哥他,他多贪了几杯,醉酒了,让,让何老板……廿三旦带走了”
“廿三旦?”金宝眉头微蹙,“怎好好的就醉酒了……”
他话未问完,一旁的喜子已抢着开口,声音又快又急,带着后怕,“金宝哥!今儿街上不太平,我和结香少爷,回来的路上撞见内城旗人了!就在大街上,二话不说,‘啪’地就朝人开枪!血……血都……”
“喜子…”柏青小声喝止,他不想再听那血腥细节重现。
金宝脸色一变,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二人,“结香少爷!您……您没事吧?!可伤着哪儿没有?这外头……如今是真要乱了!”
“我没事……他们杀的是革命党。”
“哎,这旗人可真是垂死挣扎…杀急了眼…”
“你!”柏青打断了他,“你可知道爷的地址,我想给他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