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手掀开身前那半幅车帘,探身望去。
官道前方,河岸边上绿柳成荫的古朴长亭内,端坐一人。
烈日当空,蝉鸣如瀑。
那人一身玄色素衫,衣料轻盈飘逸,在酷暑的熏风里微荡。广袖随着他抚琴的动作微微滑落半截,露出冷玉般的手腕。修长十指拨弄琴弦,指尖过处,琴音便如珠玉散落。
正是那曲她们曾一同推敲过的《清商引》。
日光透过亭顶垂下的繁密柳枝,筛下细碎跳跃的金斑,洒落他指尖和眉宇。几缕被汗水沾湿的乌发,贴着他清峻的侧颜。
热风掀动玄色的衣袂,在这绿意柳烟和金辉碎影的笼罩下,便似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卷,成了夏日焦灼天地间唯一清绝的注脚。
孟令窈望着他,一时间竟有些失神,连呼吸都屏住了。
“愣着作甚?”谢成玉促狭地在她手背上一拍,低笑道,“还不快去?”
孟令窈这才回过神来,脸颊微热。她整理了一下衣裙,缓缓下车,向亭中走去。
琴音在她踏进亭内阴影的一刻,恰好渐消渐止,余音如烟,袅袅散去。
裴序抬眸。
那双素日里清冷深邃如寒潭的眼,此刻映着青绿柳枝和她的身影,似有无数细碎的光芒在深潭里跳跃闪动,将一片幽邃也染上了柔软。
他起身,衣袍上的褶皱自然垂顺。行至她面前两步远处停下。
风过,亭外细长的柳条拂动,柔韧嫩绿的柳枝,像美人垂下的发丝,轻拂过她的鬓发和肩头。
裴序目光落在她鬓边那缕被细枝拂乱的青丝上。他抬手,未碰丝发,只微微屈指,干脆利落地折下了拂过她耳畔的一枝新柳。
细长的柳枝在他指间,青翠欲滴,柔韧绵长。
他将柳枝递到孟令窈面前,声音低缓而清晰,在这灼热的蝉噪里,听来却有一股清凉沉静的意味,“一路顺遂。”
孟令窈伸出手,接过那尚浮动柳叶清香的枝条,掌心清晰地感觉到柳枝的温润柔软和勃勃生机,也感觉到递过枝条时他指尖那短暂的的热意拂过。
她慢慢点了点头,垂了眼睫,纤长的睫羽在皙白脸颊上投下浅浅的弧影。
捧着柳枝回到马车上,谢成玉的目光在她脸上和那柔顺的柳条间流转了几个来回。
孟令窈并未多言,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好友探究的目光,垂眸凝视着掌中那抹亮眼的翠绿。
青碧的柳叶衬着她白皙细腻的肌肤,一种柔弱与坚韧交织的绵长情意,仿佛就这样被盛夏的热意与柳叶的清新气息包裹着,无声无息地缠绕在心上,一圈又一圈。
谢成玉看了她许久,幽幽叹了口气:“是柳也是留。我的好窈窕……”
“裴少卿真是好手段,你人虽走了,却生生把魂留在了京城。”她摇着团扇,不无遗憾地道:“这下好了,乌衣巷那些公子再是出众,怕也入不了你的眼了。”
话音未落,孟令窈忽然抬首,眸中旖旎水光早已消散,神色恢复了往日的清淡从容,“我对乌衣诸郎本就不感兴趣。”
她将柳枝小心插入瓶中,唇角微挑,“我要的是——那些公子哥儿们心甘情愿掏出的,沉甸甸、亮晃晃的金子和银子。”
谢成玉愕然,随即像是被戳中了笑穴,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大笑,几乎连手中的团扇都拿不稳,笑声久久回荡,冲散了几分离别的愁绪和躁意。
“好好好,这才是我的好窈窈!”
坐了大半日马车,终于登船。孟令窈心头原存着疑虑,暗忖裴序府中的张先生必是个板着脸的迂腐夫子,或是个行动规矩的刻板之人。待到船舱里初次见面,才觉眼前一亮。
张先生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身形清瘦,面容平和温润。他行礼时举止得体却不过分拘束,开口说话更是字字珠玑,妙语连珠。
“孟小姐,谢小姐,草民张慎言,奉裴大人之命前来听候差遣。这一路南下,少则一月,多则四十天,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或在船上闷了想听个趣闻解解乏,张某人倒也勉强能支应一二。”
船行江上,张先生便真的成了整艘船上最受欢迎的“说书先生”。他不需醒木,便能把江南一带的山川地理、水路人情、风物习俗娓娓道来。
不止孟令窈,连谢成玉也听得津津有味,她毕竟出身高门,所见所闻皆是身旁的一亩三分地,对市井琐事确实了解甚少。
她心下暗叹,看向孟令窈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意。她原本是打算将自家的管事引荐给好友,如今看来,却是画蛇添足了。裴少卿这番安排,当真是用心良苦,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