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个问题,解释也只能点到即止,“正因为太好,被人发现了另一种用途。这座城不适宜居住,它甚至不该出现在这个年代。我领命到这里督办营建,是因为身体不好,更为回避帝王锋芒。城池建好了仍不回去,莫非打算占山为王吗?”
咦,其实正有此意,只是不能说出口罢了。
她识趣地转移了话题,聊一聊他身上的未解之谜,压声道:“你说这骨毒,会不会是圣元帝下的?古来少年英才都短命,活得越久道行越深,常人难以把控。燕朝已然建成,利刃在侧君心难安。你最有用的十年帮他一统天下,十年之后没你也行,所以你就被鸟尽弓藏了。”
他听她分析因果,说得头头是道,但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时间。
“我毒发于四年前,彼时正是燕朝横扫四国的年月,战绩虽彪炳,却未必胜券在握,若我那时死了,对燕朝没有益处,陛下不会担这个风险。所以女郎莫如再想想吧,除了国君,还有谁会害我。”
这么说来就难猜了,此人树敌无数,想要他命的人应该有很多。究竟是谁下的毒,连他自己都彷徨未决,何况她这个半路上杀出的过客。
摇了摇头,她打算放弃了,仍不忘宽慰他两句,“你虽然招人恨,但你运气
好,命不该绝。找不到真凶便不找了,费那个脑子做什么。十四年前你太弱小,难免遭人算计,十四年后你人高马大,且让他再试试!”
所以人要看得开,即便疼了四年,每每生死一线,也不要想着寻仇。尤其换了身,轻舟已过万重山,就更不该计较了。
陆悯淡淡一笑,复又抿了口酒。烈酒入喉,对他来说很容易接受,毕竟关于口感的记忆是有的,只是欠缺了身体上的适应而已。
提过壶,他正想替她续上一杯,她忽然又蹦出一句,“你说你那驴,有没有可能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人毒死的?”
他沉默下来,思索了片刻,最后在她期待的目光里告诉她:“科考是十二岁参加,毒是十三岁中的。”
她泄了气,无奈地妥协了,“我是来喝酒的,不是来探案的。这个话头是谁挑起的?是你吗?什么都别说了,罚酒三杯吧。”
她接过酒壶,往他杯中添酒,他也没有拒绝。不知不觉几杯下肚,慢慢头昏沉起来,看外面的星辰都在有序旋转。他支着手肘,语速变得迟缓,“今晚女郎可要助我?”
先前是因为想试试缚龙藤,才打算双管齐下。如今捆绑不成,混合着酒劲,对识迷来说很担风险。
于是推脱:“明日吧,或者等你感觉乏力了,再来找我。”
他有了醉意,那模样不再如平时那样具备攻击性,托着腮,缓慢地转头,“我现在就感觉乏力。”
识迷专心吃她的点心,抽空道:“你这是喝酒喝的,酒劲走遍了全身而已。我早说过,不能急于求成,让你罚酒三杯你就喝,如此经不得怂恿,如何能堪大任!”
他不想和她商讨喝酒的事,踢开了一旁的凭几,探身几乎和她脸对着脸,“我总想问你,可有一劳永逸的好办法?或者偃师开个条件,我替他达成也行。”
靠得这么近,看来想施美男计。
识迷不为所动,嘴里说着“没有”,一把拍开了他的脸。
酒醉后的人,原本就左摇右摆掌控不了平衡,被她这么一拍,仿佛美人遭了冷落,柔若无骨地扑倒在她身旁。
她垂眼瞥了瞥,像个无情的前夫,“我知道你不甘受制于人,但人不能太贪,世上哪有鱼与熊掌兼得的好事!再说偃师至今未对你提任何要求,唯一的托付,不过是把我嫁给你,替我找了个好归宿罢了。而你,小人之心长怀戚戚,急于同我们划清界限,怎么,娶了我很委屈?我是不漂亮,还是不聪明?到底哪里辱没了你?”
她色厉内也厉,就这么凶悍地看着他。原本她也是个直爽可爱的女郎,终于被他逼得凶相毕露了。
他撑起身,长发落在身侧,看上去有些柔弱。
“女郎误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平时公务繁杂,万一遗忘了时间,担心出错而已。”他一面说,一面重新崴回他的软座上。探手摸向食案上的酒盏,又沉浸在新的幻想里,“等冬日,窗外的梅花开了,大雪纷飞时,我再请你来此饮酒……”
到底是读书人,偶尔还是懂些小情趣的。识迷没有应他,但也认同这个好提议。
“那时你还在吗?”他忽然问,捏着酒盏怅然叹息,“真怕你某一日离我而去,届时不知该去哪里找你。”
其实半偃都有这种担忧,不单他,解夫人也一样,担心与偃师断了联系,想多活一刻都不可能。
识迷呢,暂且没有撇下他的打算,毕竟她还想长长久久扎根在这重安城呢。中都在虞朝时期是白玉京的最后一道防线,到了燕朝定鼎天下,白玉京依旧是国都,说明这重安城,仍是个前途光明的风水宝地。
“放心,我哪里也不去。”她偏过头,冲他笑了笑,“人都嫁过来了,有婚书为证,你还怕我不告而别啊。”
他听完,极慢地点点头,然后放下杯子,长胳膊跨越食案抓住她的手,似真似假地说:“阿迷,你我夫妻一体。”
她说当然,愉快地拍拍他的手。可他好像忘了,婚书上的名字是陆遐方,不是解识迷。
总的来说,太师愈发秀色可餐了,她忍不住多摸了两把,发现他的手背上逐渐浮现出明晰的血管,微微凸显,强而有力。这是练武的征兆,她记得当初小五可是光滑平整,柔若无骨的。
“陆悯,你精通骑射吧?当初燕朝攻打四国,你领兵并不只是排兵布阵,也上阵杀敌?”
他望向窗外,眼神悠远,仿佛那里有吸引他的东西。
“崂阴陆氏,文可定国安邦,武可征战沙场。我自小被训导着练习拳脚和骑射,躲在朝堂上发号施令,怎及亲自领兵酣畅淋漓。只可惜被人暗算了,二十三岁之后,就再没有提过剑。”
“现在呢?”识迷问,“重拾刀剑比练习酒量重要,你瞧你这手,重又舞上了?”
他懒散一笑,“能够重新抓握那日起,我就拾起了剑,所幸没有生疏,一个月下来恢复了七八成……”说着蹒跚打算起身,“我舞给你看。”
识迷忙说不用,“你醉了,万一磕着了不好。咱们还是商讨明日的安排吧,你与手下的官员都来,我包了观景最佳的那层,偶尔请请客,别让人说太师只谈公务,一毛不拔。”
他一下一下点头,“就依女郎说的办。”
识迷探过杯子与他碰一碰,“来,喝!”
他仰起脖子,把剩下半杯也灌进了肚子里。看样子是不行了,后来没再说话,也没能站起来,顺势躺在地台上,度过了新婚的第二夜。
识迷五更醒,醒来时天刚蒙蒙亮。转头看陆悯,他早已睁开眼,不动也不说话,眼神放空地望着窗台外。
高悬的宫灯燃了一整夜,一团团光晕洒落在金砖上,殿宇里流光浮动。
识迷拽过被子,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你在看什么?”
他的语调如眼神一样空洞,“我在回忆,昨晚喝了几杯。”
早早醒了,就在盘算这个吗?真是无聊!
识迷侧身抱住了枕头,含含糊糊道:“三四杯,也可能五六杯吧……天还没亮透,再睡个回笼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