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应:“我十二岁那年埋过一头驴。”
她恍然大悟,“难怪这洞挖出了身世坎坷的味道。”
可惜没有什么坎坷的身世,他平静道:“我除
了是侧夫人生的,生母死得早,其他并不比人差。我父亲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占优势,我凭本事,后来也能得父亲厚爱。埋驴是因为那年入京科考,走到半路上驴病死了,我不想让它曝尸荒野,被野兽啃咬,所以就地掩埋,不枉它跟了我一场。”
识迷嗤笑,“你们这些读书人酸腐得很,我猜你肯定给驴写了祭文,‘若来生做人,还来近我’。”
年少时做过的事,哪有不可笑的。他的确给驴写过祭文,但不再盼着它来找他。
“如果当真投身做了人,不要近我,我认不出它,万一哪里触了我的逆鳞,小命就保不住了。”
他一面说,一面归拢泥土,把坑填了起来。识迷看不到他的脸,但她知道他这刻说的是实话。一将功成万骨枯,从他手上过过的人命岂止千万,其中一大部分,都是来自虞朝人。
心底掀起滔天巨浪,但被她强压下来,她仍是轻俏打趣,“生而为驴,在哪儿都过得不容易,时刻会受鞭打。还是去庙里做个僧驴吧,能吃豆子,还不挨打。”
他站起身,放下了衣袖,“僧驴……女郎又在含沙射影?”
识迷说没有,“和尚慈悲为怀,不会打骂牲畜。”
他却凉笑,“不挨打,但杀驴诛心。今生做驴,是上辈子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所以吃再多的苦都不能喊冤,一切都是因果报应。”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又无从说起,只得作罢。这人虽冷酷,但也确实清醒。有时候清醒很可怕,清醒着生,清醒着死,比浑浑噩噩之人,更能感受人间的剧痛。
也许是话题太沉重,他也察觉了,见她若有所思,便浮起了一个淡薄的笑,“今晚开始练习酒量,圣寿日要回上都,免不了酒桌上应酬。女郎可愿陪我喝一杯?”
识迷说好啊,“只是我酒品不佳,万一喝醉了,恐怕对你动手动脚。”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流连,本以为他要开窍了,结果等了半天,等来他无情的话,“我有一根缚龙藤,许久没用了。你要是不反对,可以先捆绑,后饮酒。”
第23章
傻子才不反对,这是什么鬼提议!
但很快,识迷又有了个新发现,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两眼,“我记得上回你好像同我提议过,下次加持时,为了杜绝你对我欲行不轨,可以预先把你绑起来。这回倒好,你还想绑我,可见你的心是越来越野了。”
她的一番虎狼之词,果然令他神色骤变。但以他的阅历,岂能被一个小女郎为难住。他最拿手的就是不予理睬,于是振了振衣袖,转身往厅房去了。
识迷不依不饶,追在他身后吵嚷:“陆悯,缚龙藤是什么东西?能否让我见识一下?”
他不说话,走到银盆前,将双手泡进了水里。
识迷很有眼色,取来手巾,搭在自己的腕子上,一面打探:“既然称之为‘藤’,定是树上长的吧?还能缚龙,听上去很厉害啊。”
他见她虚心求教,也不卖关子了,接过她腕上的手巾擦手,随口应道:“攻打靖朝时,曾遇见的一位修道之人,是他送我的。虽称之为藤,但材质难以辨别,只知能随绑缚之物的形态,随意变化粗细大小。”
“如此神奇吗?”她抚掌赞叹,“确实是个好东西,莫如我们今晚就拿出来用吧!你先喝酒,我后为你续命,有了这宝贝,你完全不必担心自己失态。”
结果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只是信口胡说,女郎怎么当真了。”
识迷的脸顿时拉了八丈长,“你可是太师,只比金口玉言差了一点点!”
他却无谓地笑了,“难得荒唐,无伤大雅。”
这时内府参官站在门外回禀:“厨司已经将暮食送入千水围子了,请主君与女君移驾用饭吧。”
识迷还在因受到愚弄大为不快,转身道:“不去了,我还有两截麻绳没搓完,忙得很。”
参官被她的话弄迷糊了,茫然无措地望向太师,“主君……”
陆悯换了个和煦的语气,背着手道:“这独楼于九章府来说,只有草芥子大小。你不想到处熟悉熟悉,看看别处还有什么好东西吗?”
识迷并不死心眼,进九章府就是为了探探各处虚实,的确不该因这点不快,浪费了大好机会。
如此就走吧,她迈开步子,朝他比了比手。
不过这九章府啊,处处遗留着虞朝的印记,就比如檐下斗拱的纹样,都是虞人最喜欢的飞燕衔春。
虞朝人有很高的审美,每一处殿宇和楼阁的名字,都取得雅致贴切。所谓的千水围子,其实是个金碧辉煌的大殿,因碧砖光亮如水,殿内垂挂金箔壁缦而得名。
识迷踏进殿门,被眼前的布置所震撼,打趣道:“我猜,肯定还有个万山围子。”
陆悯道:“不叫万山围子,叫万山松壑,是个驯兽场。你若有兴致,下次可以让他们带你去看看。”
她笑吟吟回头,“你不想亲自带我去?新婚夫妇不宜分开,你说过的,让我时刻与你在一起。”
她并不避讳人,这些话全进了参官和内赞们的耳朵里。虽然训练有素的侍从们行动如常,但太师苦心经营的清高格调,到这里可就要大受影响了。
果然,他的身板挺得更直了,仿佛这样能维持住他的体面,冷硬地说:“娘子请入席。”
识迷笑了笑,弯腰脱下软鞋,登上了坐榻。
这坐榻不高,仅有一尺盈余,但极大,与其说是坐榻,不如说是地台。其上铺着厚实的栽绒毯,毯上摆放食案,两侧堆叠引枕,完全可以实现躺着吃饭。
还有殿顶上错落悬挂的宫灯,以鲛绡避风,照得满室水波泠泠。殿里是温暖的,洞开的巨大直棂窗外夜色正浓稠,内赞把清酒倒入鎏金杯盏里,酒微漾,倒映出了天顶的星辰。
“九章府比太师府更惬意。”识迷端起杯盏和他碰了碰,“我们留在中都吧,别回白玉京了。”
他低头轻抿了一口,再抬眼时一扫参官,参官忙摆手,把殿内侍奉的人都遣了出去。
偌大的殿宇内只剩彼此,他才缓声应她,“前虞的行宫,自然比官员府邸奢华。但这不是久留之地,工期完成了,所有人都得离开。”
识迷一直想不明白,“中都难道建得还不够好吗,为什么要继续大兴土木,还让你亲自督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