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如果露台上的人以正常的音量说话,底下的人是很难能够窃听到的。而在露台四周,没有高耸的围墙,也没有隔绝视线的墙壁,空荡荡的只有两三套桌椅,在这里谈话的人可以轻而易举的看见一旁的屋顶。
这里原本有一些深红色与粉色的蔷薇花。在五六月份的时候,它们犹如绚丽的锦缎一般从露台上垂到人们的头顶,但现在它们也只剩下了一些褐色的叶片和铁丝般的茎秆。总之,不要说是人,哪怕是一只鸟儿,一只虫子出现在这里,都显得非常突兀。或许恶魔们有办法听到他们的交谈,但说实话,利维并不觉得会有哪个恶魔无聊到这个程度。
“你得到结果了吗?”弗雷德里克问道。
“应该八九不离十吧,那位伯爵先生——他喜欢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利维说道。
洗衣妇的男人说,那位歌剧女演员有一个身材要比伯爵更加纤细一些的情人,他是从那些待洗的衣服上推测出来的,但他在主日学校学到的东西并不足以让他分辨出那几个字母代表的是一个意大利名字——利维并不认为班森伯爵会是一个大傻瓜,那位歌剧女演员竟然敢将情人的衣物放在自己的房间里并且公然交给公用的洗衣妇清洗,就代表她并不在意被别人发现。
事实上,一听到歌剧演员,意大利,男装——曾经也在亚平宁半岛流浪过好几十年的利维马上想到了一个罗马特产——阉伶。
鉴于教会一直将女人视作背负着罪孽的怪物,一千多年来,女人并不允许在教堂里发声,她们必须保持安静,即便祈祷,也只能翕动嘴唇默念,所以教堂里的唱诗班里只有男孩,他们纯净的声音对教士与那些虔诚的信徒们来说,简直就是黄金的夜莺,流动的水晶,直达天堂的阶梯。
可惜的是,男孩们的青春期很短,七八岁的男孩顶多只有三四年的好时光,最早十二岁,最晚十四岁,他们就要变声了,一旦变声,夜莺就要变成乌鸦,水晶也会失色,阶梯毫无疑问地也会崩裂坠落。
于是教士们就想了一个好办法,既然变声是男孩成长为一个男人的证明,那就不要让他们变成男人——办法很多,但明面上的说法一般是“被狗叼走了睾。丸”,“从马上跌落折断了‘骨头’”,“洗了太多的热水澡”……等等——这样,他们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在成年后依然拥有美妙声音的歌手……又不必背负残忍的名声。
伯爵先生金屋藏娇的这位歌剧女演员——这位先生,姑且这么说吧,从他身上就可以看出,那些红衣亲王们将这桩可怕的罪行从十六世纪做到今天,并不是毫无理由的——阉伶成年后,既有男子的体格和肺活量,又能保持着孩童时期的声带和喉头。再经过严格的声乐训练,百里挑一甚至千里挑一的阉伶歌手,肺活量与横膈膜支持力惊人,一个音能保持延续一分钟或是唱出两百五十个音符,同时拥有男低音和女高音,还兼带有孩童的纯净与清澈。
他甚至不是被挑中的那个,而是被筛选下来的,但如果作为一个女人,他就成了一个天赋出众的幸运儿,他必须承认,不然他也不会在第一场演出的时候,就被伯爵先生看中。当然,伯爵一眼就看出了他并不是一个女人,至少不是一个纯粹的女人。那时候他大为惊慌,直到发现伯爵也是此道中人。
利维向他转告了伯爵先生的死讯,他表示了遗憾,但也仅此而已。
“我以为你和他之间至少有一些真情实感。”
“真情实感,先生,您是在说笑吗?”那位歌剧演员大胆的说道,“我本该和你一样高大强壮,威风凛凛。正因为罗马城内有着许多与伯爵先生有着相同癖好的人,我在十一岁的时候被阉割,但那时候我已经是男人了,我知道我失去了什么,我想我会终身痛苦。如果不是我还想活下去,我可能早就崩溃了。”他翘起一只脚压在膝盖上,“感谢上帝吧,我还对这个世界有些眷恋,不然的话,无论是谁,那些红衣主教也罢,那些王宫嫌贵也罢,我是绝对不可能一个人去死的。
您或许会觉得可笑,一个任人玩弄的阉人,居然还有这样大的妄想。我不该感恩戴德吗?就如我的父母所说的,我原先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子,如果不是教士们发现了我——哈,我现在也只能在乡野里辛苦的耕作,我进不了教堂,唱诗班,见不到那些身份显赫的老爷,没有美味的食物,没有鲜亮的衣服,没有天鹅绒的枕头和羊毛床单……
我身边的同伴也有人这么认为,“这都是为了完成上帝交付给我们的工作”,但我看,他们就像是那些被截去了尾巴的牧牛犬,被割掉了半截舌头的鹦鹉,被修饰了尾巴和眼睛的鱼——那些人只因为想要满足自己的欲望,就肆意的残害自己的同类,而后又逼迫他们因为被强加的残疾而摇尾乞怜。
他们剥夺了我们身上最为重要的一些东西,让我们永远无法以天主赐予的完整身躯活着和死去,这是宠爱?他们自己为什么不试试?不,”他坚定地说:“我永远不会感激他们,遑论对他们生出任何善意和感情。”
“何况,”他笑道:“班森伯爵也不能说是一个好主人,他有点吝啬,还有点古怪,”他百无聊赖地拍了拍桌面,利维注意到上面有一个首饰盒子,班森伯爵去世有两三天了,盒子上别着的玫瑰花还鲜艳欲滴,看来不是伯爵的手笔,“你有其他的追求者?”
“没错,我之前还在烦恼,伯爵可不是一个心胸宽大的人。”他松弛的斜靠在椅子上,手持着一根从梳妆台上抽出来的长柄烟杆,点了火,慢悠悠的吐出了几个圆圈。这个动作看上去俏皮而又轻浮,但他做起来却十分优雅,“其实伯爵早就对我厌倦了,”他对利维直言不讳,有半恶魔的法术的作用,也因为半恶魔留下的一张支票:“他留着我,是因为他需要一个可以放在明面上的情妇,而女人又让他觉得恶心,他没法在一个女人身边度过一整晚。”
弗雷德里克听到这里,短暂地怀疑了一下这位歌剧演员的追求者,但他很快就否决了这个推测——伦敦的绅士们偶尔也会争夺一个妓女或者是交际花的青睐,但他们绝对不会将这份这份愤怒从妓女的身上移动到她们的顾客,也就是他们的对手身上。别看他们在追逐那些娼妇的时候表现得有多么狂热或是深情,但就像是那位阉伶所说,他们只把她们看作可以打发时间,显示魅力的小玩意儿——但你要说他们会为了这些不值一提的玩物真刀实枪的干一场——那简直就算是最低俗,最无知,最恶劣的小报记者都杜撰不出的内容。
不但是他们自身所受的教育和塑造的认知不允许,就连周围的人也会立即予以阻止和劝说,这在上层社会会被认为是一桩非常下流的事情,严重的甚至可以将涉事人驱逐出他们的圈子。
第448章倒霉的医生(11)
“伯爵竟然如此厌恶女人——竟然无法与他们同床共枕?”弗雷德里克低声问道,他的神色也终于凝重了起来。别看在这个时期,淑女们甚至连桌子腿都不能说出口,要说成“在桌布之下的东西”,一对孤男寡女在外共度一夜就应当结婚,一位未婚女性不能连续和两位绅士跳舞等等严规陋俗层出不穷。
但我们都知道,伦敦依然有十之六七的女性在做专业或者是兼职的娼妓,“货物数量惊人”,当然也有对应的顾客,才能让这门生意如此的繁荣昌盛。
但在这桩古老的职业中,从来就是不分男女老少的,伦敦同样有男性娼妓。只不过因为宗教和法律的约束,绅士们很少会去那些专门的男妓妓院,甚至声称他们就是为女性服务的。但事实上,人们都知道,像是那些身份卑微,两手空空的漂亮小伙子,要与其共度一晚,也只需要几个先令,他们可能是一个旅店的仆人,也有可能是酒馆里的招待,甚至于是一个邮差,一个俱乐部服务员就曾经说过,他在俱乐部的顶层有自己的小房间,在深夜的时候,经常会有一些戴着面具或者是压低帽檐的绅士,找到他,给他钱,他会把他们带上自己的房间,然后允许他们对自己做些什么事情,简单点说就是摆弄他们两腿之间的那个玩意儿,或者是让他们将这个放入他的体内。
令人感到讽刺的是,这种事情是被允许的。有些人只是好奇,有些人则是厌倦了女人柔软的胸脯和手臂,这和一个人吃多了牛肉想要试试培根一般无足轻重。
既然如此,基督教会又为什么会不断的谴责与严令禁止同性之间的恋情和实质行为呢?
很简单,两个女人生不出孩子,两个男人也生不出孩子,在机械还没有普及到可以取代人类之前,人口的增长是一项非常重要的事情。教会会征税,国王也会征税,没有了新生的人口,田地里不会自己长出麦子,纺织机也不会自己织布纺纱,没人去建造房屋,也没有人为国王打仗,更没有人为他去探险,去寻找新的大陆。
在这个前提下,任何阻碍自然繁衍的行为都是十恶不赦的。而在上层社会的婚姻中,一对男女结了婚,还不是落幕,而是一个开始,他们需要孕育出同时具有两个家族血脉的孩子,才能算是这两个家族正式交融在了一起。
如果他们没有孩子这个婚约甚至可以被宣布为从未成立过,连带着一系列的经济与政治行为都要受到影响。班森伯爵尽可以去包养一个阉伶,豢养几个男妓,没关系,没人会在乎,谁会去在乎一只鸟,一只狗,一朵花呢。但如果他迟迟没有与伯爵夫人同房,那对班森家族与道格拉斯家族都会产生巨大的影响。
但如果只是为了这个,又有点说不通,班森伯爵与他的妻子缔结婚约也不过几个月,采用这种手段未免太激烈了,他们应该不断的去寻找其他的方法才对。哪怕用药——只要有一个孩子班森伯爵就可以重获自由。
“他一定还做了些别的事情。”
“或许我们可以去直接问班森伯爵夫人。”道格拉斯家族,或者说班森伯爵夫人这件事情做得很粗糙,几乎带着一些不耐烦和敷衍,毕竟这两个家族起加起来的力量,足以让大部分人都乖乖的闭嘴。这么说吧,如果不是弗雷德里克以及他身后的女王陛下,这桩案件也就和过去每一桩发生在家族内部的罪行一样,在当权者的默许下,静静的发生,安静地结束,渐渐的被人忘记。
这桩案件特殊的地方也不过是因为替罪羊是一个外国人,而他又恰好与一个充满了好奇心的半恶魔有着几面之缘罢了。
“那么普尔弗马赫医生呢?他究竟是碰到了什么人的逆鳞,才会让一群鬣狗这样穷追不舍?”
“教会。”
弗雷德里克说,“据说一位极其虔诚的贵人非常讨厌这个总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喋喋不休的宣传什么所谓电皮带的家伙。”
“能让道格拉斯家族出手,哪怕是废物利用,这位大人物定然贵不可言。”
“是的——坎特伯雷大主教阁下发出的命令。”虽然不是明示,更不会有什么文件或是只记录。
利维眨了眨眼睛,他觉得真正要让普尔弗马赫医生去死的人,应该是罗马,别看圣公会是亨利八世建立起来的新教教会,他们依然与罗马的天主教会有着千丝万缕,不可脱离的关系。毕竟,新教被建立起来,原本就是一群过于虔诚与刻苦的信徒在百般无奈之下,采用了这种激烈的手段来反对天主教会中的腐败与堕落。
他们对世界上最为神圣的那个地方,依然保持着足够强烈的向往心,虔诚心与敬仰心,不看坎特伯雷大主教还会每隔几年去罗马朝圣吗?这种行为并不会引起王室和教徒的不满。反过来说,如果一个坎特伯雷大主教对圣人与祭礼无动于衷,漠不关心,才会让人怀疑他是否称职。
虽然从理论上来说,圣公会并不承认教皇的权威,但在一些方面,他们还是可以说是臭味相投,甚至殊途同归的——无论是罗马,还是伦敦,他们对科学家的警惕与厌恶从来没有减少过,哥白尼,布鲁诺,伽利略,安德烈,采科……这些还是能够为人所知的,不为人所知的就更多了。
但就利维了解到的,之前科学家们也不是没有办法继续研究,只要你悄悄的在家研究,不要留下书面笔记,就算落在纸上,留下了记录,也别留给自己的孩子,或者是传播出去,更不要对人说起你的发明和发现,只是当做个人的喜好,离开人世前烧掉,投入水中,教会并不会管你究竟在干什么
但这几十年来,这项暗规则不知不觉间就被取消了,甚至绞索都勒得更紧了些,倒霉的普尔弗马赫医生可能只是恰逢其会。
第449章倒霉的医生(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