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比起碰上了好天气,就能兴高采烈,呼朋唤友,骑马坐车外出去踏青游玩的伦敦人,惠特比的人多数没有那样的闲情逸致,他们身上的负担可要比大城市的人重得多——出海的暂且不论,无论他们是打渔还是打劫,没有出海的,渔民和水手要乘着难得的好天气洗刷甲板,清理船舱,晾晒渔网,缝船帆,搬运货物或是补充给养,还有修补缝隙,给舵盘以及其他金属做防锈处理等等只适合在晴好天气做的事情……
而在炼油厂工作的工人们呢,他们甚至都没能看到绚丽的晨光,就带着简单的午餐走进了工厂,工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无止境地弥漫着灰色的蒸汽与恶臭的气息,为他们提供光亮的不是太阳,而是赤红色的火光。这些刺目灼热的火焰带来的不是愉快,而是负担,他们一刻不停地忙碌,当然也不会在乎外面的天气如何。
除此之外,就是在大街小巷四处游走的商人和掮客,但他们的视线从来就不会停留在美丽的景色上,他们只关心亮晶晶的金镑,银先令和铜便士,他们的视线一目十行的在白底黑字的账册扫过,完全不在意照亮它们的是阳光,月光或是煤气灯,又或者是蜡烛,他们要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要么就钻进马车急促地喊出自己的目的地,天气晴好还是恶劣,只要不要影响到他们的买卖,他们就一点也不会关心。
还有一些人,一些卑微而又危险的人——他们同样不在乎天气如何,他们只在乎自己往某个房间里一钻的时候,里面是不是有一个丰满的女人正在等待着,若是没有女人,那么至少也应该有一箱子的朗姆酒,大块的肉和面包,他们沉溺在食欲与性欲之中,彻底地沉沦在最基本的两种欲求中,不要说晴天或者是雨天。他们甚至不知道现在是黑夜还是白昼——若是没人催促,或是受到钱和鞭子的胁迫,他们甚至可以烂在床上,或者是任何一只酒桶里。
在整个惠特比,仅有的那些会注意到阳光所带来的温暖与明亮的人,可能就只有那些老人了。
当然他们的手里也是停不下来的。他们总是一边干着一些力所能及的活,一边让阳光照耀自己粗糙的皮肤,让热量渗入体内,缓解似乎永不休止的酸痛。这种天气总是可以让他们更轻松一些,不会被经年累月的病痛所困扰。
能够真正为了窗外一碧如洗的天空与宁静的大海而感叹的人在惠特比可能也只有那么寥寥几个,里面甚至还不包括老宅里的这几个人。
利维为南丁格尔女士端来了一大盘子厨房准备的早餐,面包、黄油、培根、鸡蛋、葡萄酒,还有一些烤牛肉:“多吃些。”利维说。
“今天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吗?”南丁格尔女士问道,利维想了想:“不太好说,”他说:“我担心的是你可能在接下来的一天或在两天以内都没有什么胃口。”
利维当然知道南丁格尔女士曾经上过战场,对一个上过战场的人说什么接下来一两天都会没有胃口,想必利维已经发现了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可能在某些地方会超出南丁格尔的想象——南丁格尔女士当然不会拒绝利维的好意,她尽可能的大吃了一顿,将自己塞得饱饱的,这位女士难得地希望意外能够晚点到来,别让她因为控制不住而清空整个胃部,幸好也正如她所期望的,直到午餐后,梅森先生才来通知他们——让他们到钟塔来。
自从发生了那几件事情之后,梅森先生就允许他们单独在自己的房间里用餐了,而剩下的人似乎也不打算和其他人的继承人亲密接触,他们依然独自住在自己的房间里,偶尔出来散步远远见到了也避开,看来,虽然梅森先生说是吸血鬼在作祟,但这里的人似乎更相信人心叵测。
今天梅森先生甚至没有乘坐轮椅,虽然仍旧需要手杖的扶持,走动缓慢,并且管家一直在他身边小心翼翼的守护着,但到了今天,还待在这里的人都不会是缺乏耐心的家伙。
我们都知道,就和曾经的纽斯蒙德庄园一样,乔慕利家族的老宅也是从一座修道院改建而来,而修道院最不缺少的就是高耸的围墙,巍峨的天主住所,齐全的附属建筑,以及必不可少的钟塔,钟塔会是整个建建筑中最高的一座,甚至会超过修道院的教堂,它高高的耸立着,结构简单,下半部是由石砖砌筑构成的巨大方形柱状基座,长宽在三十五英尺,高度在七十英尺左右;上方是开敞的钟楼,当中悬挂着一口巨大又沉重的铜钟。当修士们沿着旋转的楼梯爬上钟楼敲响铜钟的时候,钟声可以传出很远。
甚至有人说在埃克斯河的上游都能听到修道院的钟声鸣响。
现在这座钟楼已经彻底的改造成了一个用于警备的瞭望塔,铜钟已经被拆卸,开敞的四壁也被封闭起了起来,只留下了四扇小小的窗户。
钟塔的高度对一个健康的成年人来说算不了什么,但对于奄奄一息的梅森先生,又是个真正的大难题了。幸好这里多的是愿意为他效劳的人。管家先背了他一段路,中间由侦探接手,最后是神父先生,等他们陆续登顶——那个小平台只能容下三个人,其他人只能暂时站在阶梯上。
管家先生拿出了钥匙,在打开房门之前,还转身看了梅森先生一眼,梅森先生点点头,他才打开了房门就有一股叫人难以忍受的恶臭味扑面而来——站在门外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向后一退——南丁格尔女士站在最后,医生站在她身边,两人都不由得蹙眉,臭味对医生和护士来说实在不算什么,没有什么比死人更臭,但臭味中混杂着浓郁的血腥味,不是那种新鲜的血,而是累积了很久的血。
血液在刚刚离开人体的时候,气味并不难闻,甚至还带着一丝丝的甜味和锈味。但他们现在嗅到的却是已经腐败了很多天的血的味道,这种气味几乎可以与尸臭相提并论。有所准备的管家和梅森先生还能保持镇定,侦探则发出了一声类似于干呕的诅咒,神父也似乎还能坚持,但律师和作家已经扭过身体去吐了——梅森先生很好脾气的等着他们吐完,管家先生居然还拿了一个装着薄荷水的瓶子,还有干净的手帕给他们整理仪容,看来他对此早有预料。
等到门外的人都勉强适应了这个味道,或是说,随着门被打开,内外空气流通,臭味和血腥味都被稀释了一点,梅森先生才带着他们走了进去。钟喽改建的小房间要容纳他们那么多人,实在是有些为难,侦探先生大胆地在黑暗中向前走了两步想要让出位置,但没能成功——他被管家先生一把拦了下来,随后他就听见了黑暗中传来的古怪嘶吼声,像是动物,但要比动物更加暴躁混沌,他握住了自己的枪,“是什么?”他低声喊道。
“是吸血鬼。”梅森先生回答说。
第398章吸血鬼(2)
“各位,请一个一个的走进房间,脊背紧靠墙壁,尽量不要靠近房间中央,手和脚也不要随意的伸出来,”管家声音低沉的提醒道,而他自己也以身作则,保证将肩膀和脚后跟都紧贴着墙面。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凹陷的坑洞中拿出了火柴和蜡烛,火柴在墙面上划了一下,燃烧了起来,接着它点亮了蜡烛。
蜡烛的光芒,当然是微弱而又渺小的,但对于这个房间来说,已经足够了。
在没有点起蜡烛之前,这个房间唯一的光源来自那扇半开着的门。这座钟塔正是标准的同心圆内旋转楼梯结构——也就是说,若是能够俯瞰它的剖面,你就能看到两个同心圆圈,楼梯就在这两个圆圈形成的环形空间中盘旋向上,中间的小圆形成的如同烟囱般的空间,就是一个个的小房间。
当然,如果被作为钟塔使用,房间是没有必要的,钟塔仅有的光源只能来自于外墙上开出的小窗。在中世纪的时候,修道院也同样肩负着军事要塞的作用。一方面,那时候的战争可不区分世俗和教会。二来,就如我们所看到的领主们将某座修道院或者是教堂占为己有也是常有的事情。
这些窗户不但小,而且几乎都开在普通人无法攀援到的地方,比起提供照明更像是为了让士兵可以躲在后面安全地射箭,投掷火把。这个房间能够得到的光线自然也是微乎其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南丁格尔女士在医生之后,在作家之前,她是这些人中唯一的女士。这两位先生虽然一个胆小慎微,一个身体单薄,却仍旧义无反顾的担负起了保护与照看的责任。“你可以挽着我的手臂。”医生低声说,作家则沉默的站在南丁格尔女士的身后,南丁格尔女士有些感动,也有些想笑。不过这两人毕竟是出于好意,她将手放在了医生的小臂上,跟着他慢慢的移动到了那个房间里,等她的眼睛逐渐习惯了昏暗的视野,就能勉强看清房间里的状况了。
她首先看见的是一些闪动的光点,再仔细一瞧,原来是从窗口-射进来的光线——没错,这座由钟楼改造而成的小房间四面都有窗,只是现在它们现在被厚重的帷幔遮得严严实实,只是在窗户就被海风击打的时候,才会因为缝隙中射出的风而轻轻摆动起来,露出一个光亮的小角。
管家举着蜡烛,蜡烛散发出的光亮照亮了房间正中的铁柱,这根铁柱的直径大约有手腕粗细,贯穿了天顶和地板,从铁柱与水泥基座的接触面来看,它的存在时间可不算短,但因为捆缚着吸血鬼的铁索上下摩擦以及吸血鬼的拼命挣扎,铁柱上见不到多少锈迹。
束缚在这根铁柱上的三个吸血鬼——姑且这么说吧,南丁格尔女士不能确定。虽然她见过食尸鬼——食尸鬼,比如我们已经见过了的“大鼻”,还有“巨棒”。这两位女王陛下以及她们的臣民,尤其是女性食尸鬼,让她们涂脂抹粉,穿起人类的衣服,完全可以以假乱真,有不少生性吝啬又好色的嫖客,就是被她们引诱到黑洞洞的小巷子里弄死吃掉的。
不过南丁格尔女士在战场上见到的多数都是雄性食尸鬼,它们被派出来搜罗食物,雄性食尸鬼要比雌性食尸鬼更加矮小,丑陋,但至少还像是个人。
但她确实没有见过吸血鬼,在今天之前。
吸血鬼比起食尸鬼来,更不像是个人类,一定要说,它们很像是被剥除了皮肤的大猴子,它们的脑袋光秃秃的,其他地方应有的毛发也不见踪影。皮肤或者说表层——凹凸不平,在蜡烛光线下,就像是覆盖着一层红褐色的泥土,从下垂的乳房到双-腿之间的器官,勉强可以辨认出它们是两个雌性和一个雄性。当管家先生移动蜡烛的时候,它们会侧过头躲避光线,同时发出那种侦探先生听到过的古怪咆哮声,一边拼命的扭动身躯,铁索深深地嵌入它们的皮肉,但它们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散发着恶心气味的黑色血液从这些伤口中流出,在生长着弯曲脚趾甲的双足下蜿蜒流动。“这就是袭击了我们的吸血鬼吗?”侦探问道。
“是的。”
“嗯,你派人抓住了他们,不……”侦探自己做出了否定的回答。然后疑虑的问道:“当第一个受害者出现的时候,你坚决的说不,没有吸血鬼。你认为这可能是一场谋杀,然后你决定保守秘密,任由那个不幸的年轻人无辜丧命,而后两个仆人遭到了他们毒手之后,就是我那个落单的助手,那个倒霉蛋!可你依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任由我们猜忌,彼此指责,直到你还有你的情夫也受到了袭击,你才终于痛下决心——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它们抓起来呢?”
“我接受你的指责。因为我确实想要保守这个秘密,但我需要特意指出一点,我并没有等到我遭到了袭击,才开始对它们进行搜捕。事实上我一直在设法抓住他们,只是我错误的估计了我的下属对我的忠诚,或者说他们对我的忠诚远不如他们对乔慕利家族的。当然,这其中也有我的优柔寡断在里面。我一直下不了决心——哪怕他们彻底撕碎了我的心。”梅森靠着墙壁,将身体大半的重量全都压在手杖上,虚弱而艰难的说道,“在这之后,我重新招募了一些人,才终于把它们重新抓了回来。”
“重新抓了回来?”医生惊呼道,“您在说什么?您是说这些吸血鬼竟然是乔慕利家族,或者是您豢养的吗?”
“请不要这么说,”梅森先生有气无力的恳求道:“请不要这么说,先生们,因为乔慕利家族和我,对他们来说都是有责任的。我们对他们的容留和爱护是天经地义,不可动摇的。”
“你们和恶魔签了约?”南丁格尔女士问道。
“不不不,没有契约,”梅森先生先生先是否认,而后又无奈地承认道,“但您要这么说,也没错,”他看一下自己的侄女,这里唯一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您看,我作为家族的幺子,我的前途是一眼可以看到底的。当时我的父亲以及家族,已经没有力量,金钱和人脉去供养第二个梅森了,长兄继承了父亲所有的一切,我的二哥也已经耗尽了他最后一点资源,我只能自寻出路。对于一个幺子来说,有什么能比一个富有的妻子更好的选择呢?”他的话让在场的大部分男士都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在这个时代,男性靠着妻子的嫁妆从军,从政,做生意,甚至于吃喝嫖赌都是一桩寻常的事情。
“但你也知道我妻子的嫁妆对于这桩婚事来说,有点不平衡。我的意思是说,按照常理,我不值这个价。”梅森先生半是讥讽半是挖苦地说道:“但那时候,我没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毕竟我的家族即便无法与王室相提并论,我们的祖先也是一个毋庸置疑的持剑贵族,他曾经为亨利八世服务,而乔慕利家族的分支,想要与我们联姻,确实算得上是高嫁低娶。”
既然如此,就算新娘的嫁妆有点超出寻常,他也认为这是一份慷慨的补偿罢了。
第399章吸血鬼(3)
“谁知道,”他停顿了一下,“我可以接受新娘有瑕疵。譬如说放荡,譬如说吝啬,譬如说精神不正常,哪怕她有一两个私生孩子,我也觉得可以忍耐。虽然他们家族的规矩有些奇怪,一定要等到我和她生下孩子之后我才能离开,但我也只是天真的认为,这是为了确保婚姻得到天主与世俗的承认。”在这个时代,如果夫妻之间没有继承了双方血脉的孩子,那么这桩婚姻几乎可以说是失败的,对于两个家族来说也是如此。
“但我实在没有想到我的妻子……她甚至不是一个人。”说到这里,梅森先生甚至哽咽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