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情况下,它只有一道,但在这里,汤和宫廷里一样是两道,一道汤是甜的,一道汤是咸的,甜汤居然不是普通的胡萝卜汤,而是藏红花黑豆汤,藏红花同样是一种极其昂贵的香料,也不知道是因为番红花加的过多,还是因为黑豆造成的影响。这碗山红花黑豆汤颜色不是常见的金黄色,而是如同琥珀一般的橙红色,汤汁粘稠,吃起来就像是搅碎的内脏,幸好只有很小的一碗,也不是不能对付过去。
咸味的汤同样颜色鲜艳,南丁格尔女士吃了一口,发现它应当是来自于印度的红咖喱,红咖喱里面还额外加了辣椒末,里面沉沉浮浮的白色丸子应当是牛肉丸,里面可能还掺杂了一些其他的肉类,她吃不出来,但这道汤的口味还算可以,除了辣味稍微浓郁了一点。
吃完了这道汤,按照礼节,她应当转向自己的左侧,与身边的男性宾客交谈——在这种正式的晚餐中,一味的只顾着吃是会令人嘲笑的——虽然南丁格尔女士也不是那么在乎,但她还不至于将别人置于一个尴尬的境地。
她身边坐着的就是那位给男仆看了病,并且表示如果他的病症没有好转的话,可以征求主人的意见,向他借用那条万能电皮带的医生。说是医生,他的身上却看不到一点医生常有的冷漠与矜持,倒很像是一个推销员,他一直在注意着南丁格尔女士,一发现南丁格尔女士愿意与他攀谈,他立即大大地恭维了南丁格尔女士一番。
虽然他们并不认识,但在博览会开展的时候,他就在两侧的人群里,他看到了南丁格尔女士,她就站在女王陛下身后,发着光,宛如一个真正的
圣女。
事实上,让这位先生发自内心地说,他觉得南丁格尔女士的行为有些诡异——养尊处优的贵女不做,反而要去做一个卑贱到极点的护士,着实令人难以理解——不过既然南丁格尔女士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他倒觉得这样也好,姑且将她看做一个苦修士吧,一个曾经高高在上的人若是愿意俯身,落入尘埃之中,为穷苦的民众服务,她肯定是一个极具慈悲心的人——当然,如果只是个慈悲的苦修士那也就算了,但她也是女王陛下推出的一个表率,朋友中也不乏权贵,如果他能与她结识,甚至成为朋友的话,他的电皮带就不愁没有销路了。
没错,他确实发明了电皮带,也确实是个医生。但比起发明家和医生,他更愿意成为一个获得大成功的商人。他恭维了南丁格尔女士,恭维了女王陛下,恭维了世界博览会,连带恭维了自己的电皮带,他甚至兴致勃勃的邀请南丁格尔女士来试用那根电皮带。据他说,这根电皮带可以治疗癫痫、头痛、风湿、消化不良、心悸、浮肿、痔疮、疲劳……以及所有的精神类疾病。
他认为这是一件现在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但事实上可以开启人类医疗先河的先进工具,他发誓说只要南丁格尔女士愿意试一试,这条电皮带就立刻能够让她精神百倍,神采飞扬,散发出前所未有的生命力。为了给自己的产品提供一个强有力的背景,他甚至还提到了公元前四十八年罗马帝国的皇帝克劳迪乌斯世,就曾经将一条电鳐鱼放在枕头下面,以治疗他的偏头痛,还有著名的学者富兰克林也曾经将静电应用在治疗妇女的歇斯底里症上面,他甚至让自己十几岁的儿子也充当了电击治疗的实验品,而且还不是一次,其效用也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不是他的儿子死了,也会是一个可以做出无数成果来的科学家——这听起来可真是有点地狱,南丁格尔女士都忍不住要开口阻止他了。幸好这时候前菜上来了,她得以中断与这位医生的交谈,转向主人这里。
在一场晚宴中,前菜应当是鱼,鱼排煎过,然后加上调味汁,或是炸过,烤过,撒上椒盐。也有些人家会将两种烹饪方式的鱼一起端上来,算是有两道前菜。
但今天的前菜端上来的时候,长桌边的客人们都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入口。
因为端到他们面前的是一块生肉,血红色的生肉,带着粗糙的纹理。
在英国人匮乏到了极点的菜单上,鱼也是相当重要的一个品类。毕竟无论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教徒,他们都有守斋的需要,只不过天主教徒有着较为严格的时间限制,还有大斋和小斋之分,新教教徒则只会在一段时间内,为了表达信仰的虔诚或者是修行,选择守斋,但无论是哪一种守斋方式,鱼都不在斋戒的行列里,甚至在水面上游动的海鸟,鸭子,在水里生活的海豹,鲸鱼,海豚——即便后来被证明为哺乳动物,也一样被算进鱼的行列里。
所以在鱼类前菜的范围里,可供挑选的品种就很多,鳕鱼,海鲈鱼,鳟鱼,龙虾,蟹都可以被端上餐桌。金枪鱼是一种人类很早就开始食用的鱼类,最早可以追溯到腓尼基人,古罗马人更是将这种大型鱼类视作神灵的恩赐,不断在日常中食用,还将它晒干腌制了作为军粮,不过现在的英国人更喜欢鳕鱼,它肉质细嫩,刺也少。
金枪鱼更多的被作为罐头用材,这里倒是有几个人吃过金枪鱼罐头,但他们应该没有见到过鲜活的金枪鱼,金枪鱼出水后很快就会死亡,要尽快放血极速冷冻才能保持新鲜。
“这条鱼是今天才到码头的。”主人用微弱而又热情的声音说道,“我的厨师建议我说,这样新鲜的鱼类应该采用远东的一种食用方法——你们可以把它想象成海里的鞑靼牛肉——你们可以尝试一下,当然,如果实在觉得无法接受,可以让厨师给你们略煎一下,再端上来。”
既然主人都那么说了,客人们也只得动了手,说实话,生的金枪鱼肉也不是那么难吃,和所有的大型鱼类那样,它没有多少鱼腥气,吃起来有点像小牛肉,只是更加粗糙。在盘子边还装饰着一些透明的像是果冻一样的事物,南丁格尔女士用勺子略微挑起一点,尝了一口,“骨髓。”她下意识的说道。
主人发出了呵呵的笑声:“没错,”他说:“您的味觉十分灵敏,这是金枪鱼脊椎骨中的骨髓。”看得出,他对这道菜十分满意,吃光了所有的肉和骨髓。在座的客人们虽然感觉有点不舒服,但也没有人真的叫来仆人,让他把这道菜端下去,让厨师煎了之后,重新端上来,反正在这种宴会中,每道菜的分量都不会太多。何况一位淑女都能把它吃下去,绅士们若是露出异样的神情,或者是拒绝使用,岂不是显得自己太过怯懦?
南丁格尔女士却感到了一丝隐约的不安,她可以感觉到她上一次来的时候,她的叔叔似乎还怀抱着一点微薄的希望,他依然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眼神中依然有着一个人类的理智,即便人们都说他是个“疯子”。
现在或许是因为死期迫近的关系,他开始变得肆无忌惮。南丁格尔女士很想知道,她的叔叔之前究竟遭遇了些什么,他现在看起来不太像是个疯子,有分辨力和判断力,说话也清晰,流畅,还带着点尖刻。那么他的妻子呢,他妻子的家人呢,还有他的两个孩子,她听父亲说过,他与他的妻子有过两个孩子,而且她想起来了,上次她来的时候就没有见到她的两个表兄妹,也没有见到表叔的妻子,出来接待他的是一个乔慕利家族的人,他对她的态度不算好,也不算坏,更像是敷衍或是例行公事,让他远远的看了表叔一眼就客客气气的把她请走了。
现在他却没有看到这个人,他明明记得那时候在这里还有不少乔慕利家族的人,像是这种老宅,从来就不会只有一两个家庭,主人的一家,主人的亲眷,主人的朋友,以及一些可信的仆人的家眷都会住在一起。
有时候一座宅邸,一座庄园就是一个微缩的社会体系。但现在正如她的叔叔所说,这个家族和这座老宅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虽然不想提起别人的伤心事,但南丁格尔女士已经做好决定,如果接下来的几天还有机会的话,他会设法探听一下这里的情况——那股曾经叫她不安的气息并未消失。时隔数年它依然存在,甚至更加浓重尖锐,叫人心神恍惚。
“女士?”那位“电皮带”医生试探地问道,南丁格尔感到了一阵厌倦,她发誓,如果她转过身去,按照礼节与他说话的时候,他还在提那根电皮带,她就要风范全无的勒令他住口了。
天知道听了整整一脑袋的电皮带,电皮带,电皮带,那是种什么感觉?
不过她也奇怪,如果这位先生有这样的恒心与魄力,而电皮带也确实曾经在世界博览会上展出的话,他不应当还是如此地寂寂无名,要知道,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正处在一个极度崇拜工业与技术的“开明”时期,当他们意识到所谓的传统医学,像是放血,灌肠,上烙铁等等,不但不能被让他们恢复健康,还会让他们变得更加虚弱,甚至丧命的时候,他们就像是沙漠里的蜥蜴那样开始急迫地寻求“科学”的甘霖,他们希望在蒸汽大革命后蓬步发展起来的现代医学能够给予他们真正的希望。
她想到了约翰斯诺,她深深的敬佩着这位平民医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人善,更是因为他的才学与能力。所以当女王陛下想要调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时——之前袭击斯诺医生的就是为她管理怜褔会的人。虽然这桩事情与南丁格尔女士也没有什么很大的关系,但既然怜褔会名义上还是属于她的,她就不可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女王进行调解的时候,可能只是希望她能够让渡出一部分权利。不过南丁格尔女士那时候已经明白自己将要踏上一条何等难行的道路,原先只是为了帮助穷人的怜褔会虽然不至于被废弃,但她也不可能将更多的心力用在打理它上了——约翰.斯诺医生的事情已经让她看到,为了行善而设立的怜褔会怎样差点就成了助纣为虐的刽子手,她很担心,如果随随便便地将怜褔会交给别的什么人,像是一个官员,一个教士,一位贵族,它最终都免不了要成为他们谋权夺利的工具。
但约翰.斯诺医生就不同了。他出生于东区,在所有离开东区的人都毅然决然地不再回头时,他却还能迎着旁人的责难与怀疑回到东区,免费给穷人看病,从这点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如何品行高洁而又坚贞不移的人,她将怜褔会交给这样一个人,怜褔会或许无法得到进一步的扩展,但肯定也能够恢复到她曾希望它拥有的纯洁原身。
后来的伦敦大瘟疫也证明了这次选择她并没有做错。约翰.斯诺在东区开设的医院,如果没有怜褔会的鼎力相助,也未必能够这样顺遂地建立起来……
“请说。”南丁格尔女士不得不从回忆中摆脱出来,她在心里叹口气,神情严肃地着着身边的另一位“医生”,“不好意思,我略微走了一下神,请问你要和我说些什么呢?”
“我想为您介绍另外几位先生。”医生贴心的说,他并不介意南丁格尔女士的走神,他的产品确实曾经在博览会上大放光芒,但也不知道为什么,等到博览会结束,那些曾经与他约定过要感受一下产品的顾客们突然一下子就改变了主意,哪怕他带着产品上门,得到的基本上也是毫不客气或是虽然温和,但仍然坚定的拒绝。
他问了很多人,是他的产品不好吗?是担心它没有效果吗?甚至可能会导致更坏的后果吗?又或是价格的问题?不不不,这些都不是问题,他的开价虽然不低,但也不是他的目标客户所无法承受得起的。何况他也说了,他带着产品来,就是希望他们能试用一下,如果他们觉得不好,无需交付任何费用。
奇怪的是,他明明从几个人眼中看到了犹豫,似乎很想要尝试一番的样子,但最后还是婉言谢绝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吃了好几次闭门羹后,他将这桩烦恼的事情和自己的一个朋友说了,那个朋友听了之后,默然许久,最后,或许是因为他们已经维持了十来年的友谊,他还是悄声建议他说,如果他还坚持要用这种治疗方式的话,最好能够换一换——“性质”。也就是说,蒸汽,药剂或者是其他的医疗手段,而不要去用电。
为什么不能用电呢?当然他没将这个问题问出口,那是在犯蠢,但他已经研究这件东西研究了好几年,他的所有积蓄都投入了进去。现在想要改成蒸汽或是药剂,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最起码的,他需要一份新的投资,但他自己都没有头绪,又怎么能够说服别人投资呢?
这时候,一封出乎意料的来信就成了他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如果真的按照对方承诺的那样,他能够在这位先生死后得到一笔大约在五千到一万金镑的遗产。
不过与我们想象的不同,如果能够得到遗产,你以为他会去弄药剂或者是蒸汽医疗吗?不,他还是想用电,他认为自己的路并没有走错,极有可能某些人因为嫉妒他的成功,所以散播了谣言,以至于他的顾客连尝试一下都不敢。而这个谣言可能就与电有关。但如果他有了这笔钱,他或许就将这种医疗手段先从中下阶层人这里扩散开来,只要他们的疾病能够被这种神奇的电击治疗治愈,他就有了一定的名气。
凭借着这些名气,他也一样可以得到官员与贵族们的青睐——就像是那位发明了牛痘的医生,他一开始不就是为那些穷苦人接种牛痘,确定牛痘不但不会引起不好的副作用,还能有效地防治天花,才得到了上层社会的接纳吗?
他确信自己也可以。不过他终究是一个精明的人,他已经察觉到了南丁格尔女士的不耐烦。于是他提起另一个话题,南丁格尔女士是最后一个抵达老宅的,其他人已经在这里逗留了不小的一段时间。最早的一个人三个月前就到这里了。医生是在两周之前踏入老宅的,但两周的时间也足以让他与这些先生们熟悉起来,他甚至还偷偷的查了查他们的底细。
“您看在我左手边的那一位。”他侧着身,小心地为南丁格尔女士介绍说,“这位先生据说是一名作家,他也是最先一个来到惠特比的。据他说这个地方给了他很多灵感,他可能就此写出一本精彩绝伦的小说。”他微笑了一下,意味深长,他从仆人那里得知,这位先生很有可能是付不起房子的租金了,才在接到信的时候立即马不停蹄地赶来了,“我看过他的一些稿件,这个人的文笔还算可以,内容也算是引人入胜,就是他的思维非常的混乱和零散,想象力也不够丰富。我问他之前发表过哪些作品,他也答不上来,也哪怕一本小说被出版过。不过我想这可能是因为他没有一个有力的朋友或者是亲眷的原因,何况他还是个爱尔兰人。”
如今,大不列颠的殖民地已经遍及了非洲,印度,东南亚与澳洲,但谁也没有忘记英格兰最早的殖民地就是爱尔兰。当威廉和利维来到诺丁汉的时候,他们惊讶于诺丁汉的迟钝和落后,但这是诺丁汉人自己的选择。而在连续两次的改变命运的机会里(蒸汽大革命与机械大发展),爱尔兰却被奇妙的忽略了——这种忽略并不是自然的,而是人为的,英格兰的贵族与官员们一致认为,与其将爱尔兰带入到轰轰烈烈的工业大革命中,让他们与自己并驾齐驱,这不如强行让这块土地仍旧维持在老旧,停滞,固步自封的状态,好让它成为英格兰最大的一个粮仓。
在这个时期,粮仓可不是一个美好的名词,它意味着英格兰将会使用手中的各种权利,将爱尔兰变为一个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在经济上都无法独立的地区。他就像是一个懵懂的处女那样,任由居心叵测的罪犯肆意摆弄。他们需要牛奶,爱尔兰人就需必须放牧,他们需要小麦,爱尔兰人就需要耕种。
而我们也知道,如果没有现代化的机械辅助,原始农业的性价比比是很低的。但爱尔兰人又能如何呢?直至维多利亚女王登基的那一年,爱尔兰只有百分之五的耕地是属于爱尔兰人的,其他全都是英格兰人的,老爷们要怎么处理自己的财产,难道还要看奴隶的面色吗?当然不可能。幸好这时候土豆已经成为了一种常见的作物。土豆是样好东西,只要把它切开埋进土里,隔年就能得到一场大丰收,它的果实足以喂饱上千万的人,而没有土地的爱尔兰人所能积累起来的财产会是什么呢?人口,他们很早就结婚,没有仪式,也没有宴会,只需要有一间连窗户都没有的泥巴小屋就行。他们靠着土豆来喂饱自己和自己的孩子,等到孩子长大就可以到田地里去耕作,种出小麦供给英格兰这张似乎永远不会感到满足的饕餮巨兽。
一个农夫当然是不需要学习的,他们也没有那个条件去学习,能够活着是他们最大的奢望。
讽刺的是,英格兰人居然还能用这个理由来攻击爱尔兰人愚昧、懒惰、无能。他们将爱尔兰人看做一群直立的畜生,不要说上层社会与他们女王陛下,就连最普通的市民也不会关心这些人的死活。
是的,土豆遭灾后造成的大饥荒,直至今日还在持续着,爱尔兰人饿死了一部分,苟延残喘一部分,还有的就是——上百万的爱尔兰人奋力一搏,居家迁徙,去美洲也好,去澳洲也好,只要还能给自己与全家谋得一条生路,随便让他们做什么都可以。
而这种行为被英格兰人视为叛国。所以现今爱尔兰并不受英国主流体系的接纳,他又是一个作家,这就是意味着他的才华并不是英格兰人不可或缺的,他们需要士兵们为他们打仗,需要医生们为他们治疗,需要建筑师们给他们建造房子,也需要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
但一个作家,英格兰早有一个莎士比亚,还有数也数不清的,犹如明星般璀璨繁多的文学创作者,他们并不需要一个爱尔兰人来瓜分文学上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