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晚宴(3)
南丁格尔女士隐约感觉到,虽然医生并不怎么喜欢爱尔兰人——和每个英格兰人那样,但他对这位作家却保持了一些微妙的好感。看来,这位作家确实有一些旁人无法企及的才华——她礼貌的向作家看了过去,作家已经听到自己正在被介绍给南丁格尔女士——可以说,南丁格尔女士是他们这些继承人中身份最高的一位。
他窘迫的朝对方微笑了一下,紧张的点了点头,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是否符合这位女士的喜好和礼节,南丁格尔女士也对他笑了笑,她对这个人并不了解。但这个人和她是这里除了主人之外唯二将所有的菜全部吃完的人,其他人总是留下了一点不合口味的部分,南丁格尔女士是因为经过战场,所以看不得将能够吃的东西白白的浪费掉。而作家的盘子里之所以几乎不留什么,或许是因为他的同胞甚至家人正处在极度的饥饿之中。一个胸膛里还有心的人绝对做不到——明知有成千上百个人正揪着干瘪的胃囊死去的时候,还能对面前的食物挑三拣四。
前菜的盘子被撤了下去。
接下来是主菜,主菜可以是牛肉,也可以是羊肉,医生有点紧张,他有点担心,在生的金枪鱼肉之后,这里的厨房会不会再端上一道鞑靼牛肉,有些人喜欢吃生肉,觉得新鲜有韧劲,汁水充盈,但大部分人还是喜欢吃熟食的,要不然当初普罗米修斯为什么要为人们带来火焰呢?
幸好第一道主菜倒是正规正矩的小羊排,小羊排上撒着青翠的罗勒,浅褐色的胡椒,雪白的海盐,汁水在煤气灯下流动着绚丽的光彩,浓烈的香味更是充满了整座餐厅。此时,管家又吩咐仆人给宾客们换过了酒。在品尝前菜的时候,他们饮用的是爽口的香槟。现在则换成了来自于格鲁吉亚的干性葡萄酒,酒中单宁丰富,单独饮用会觉得酸涩,但配合味道浓郁的香草烤小羊排却如同珠联璧合。
第二道主菜就显得有意思了一点,这不应该说是英国菜,英国是有内脏菜的,叫做哈吉森,但这是苏格兰的特色菜肴,与英格兰人基本上没什么关系,而这道菜是纯粹的法国菜红酒炖牛心。没错,法国人可能是欧洲中最喜欢吃内脏的国家,心脏肝脏肺都能被他们拿来做成菜。而这道菜也只能称作略有些诡异,并不难吃。不过伴随着它的到来,南丁格尔女士又要转过身去。和那位医生先生说话。
这次倒是南丁格尔女士先开了口,表示这道菜略有些偏甜,医生仿佛受到了很大的鼓励,他一边附和着说,厨师可能错误地加多了橘子酱,一边向南丁格尔女士介绍起第三个人。
第三个人从面容上来看,似乎并不像个坏人,但也不是那种会受人欢迎的和善人。他的头发被剃的很短,灰白夹杂着黑褐色,眉骨非常的高,而且秃,眼睫毛也是相当洗漱,他的眼睛是非常浅的湖蓝色,近似于半透明,像是两颗质地优良的玻璃珠子。他有个犹太人似的大鼻子,但嘴唇又扁,又厚,下巴短得像是被造物主忽略了,像是一尊被精心捏造后又不慎摔在地上,砸平了半张脸的泥土雕像。
据他说,他是陆军第十七步兵军团的一个上尉,但因为一场过于冲动导致的决斗,他杀了人。虽然这场决斗是经过公正的,也有人为他作证,但一条生命的逝去,还是让他被迫离开了军队。之后,他一直在谋求进入政府或是重返军营,但始终不得其法。
当然这种不得其法只是一个委婉的说辞,切实点来说,就是他的身后没有愿意支持他的人,他要么是没结婚,没法使用妻子的嫁妆,要么就是他的家族已经舍弃了他,看他的年龄约在四十多岁上下,这个年龄,他的父母可能已经离开了人世,家中执掌大权的会是长子,也就是他的兄长,他的兄长同样要为自己的孩子铺路,又怎么会去顾惜一个弟弟的前程呢?
“那么他现在以什么为生呢?”南丁格尔女士轻声问道,“他现在算是一个私人侦探,”医生也以同样的音量回答说,“他曾经跟我说,有不下一打的凶神恶煞的杀人犯被他送进了监狱或是地狱,还为自己的雇主追回来过被绑架的孩子,被劫持的未婚妻以及大量的赃款。
“那么说,他倒是个厉害人物。”南丁格尔女士自言自语的道。
利维也沿着他们的视线看了过去,从打扮上来看,这位前军人后私人侦探的这点奇妙的与利维契合了,而且看起来他的生意还不错,尤其是比起他身边的作家——虽然比不得女士们可以争奇斗艳,色彩纷呈。——男士们在这种正式场合的着装,很少会脱离黑白两色,即便是最风流的年轻子弟,也只会在领口的扣眼上别上一支鲜花。
但正如我们之前曾描述过的,穷人和富人在着装上总是有着极其鲜明的区别——衣服的色泽是否光鲜,质地是否厚重,刺绣是否精细,肩膀、袖子、腰、膝盖、足踝是否都在最好的位置,即便他在走路,奔跑或是坐下?就算没有钻石的别针,或者是纯金的怀表,以上关键点也能一眼看出此人的家境与现况如何,像是作家的衬衫和礼服就非常的不合身,颜色发黄,只能说他幸好不是那种过瘦或是过胖的人,肩膀也够宽,才能勉强撑起这套衣服,而私人侦探呢,就完全不同了,硬挺的高领,端正的领结,雪白的衬衫,绸缎的马甲熠熠生辉,细羊毛的礼服几乎黑的发蓝,只有一个地方不那么符合现在的审美——他的手指上还套着一个巨大的金戒指,这只金戒指没有镶嵌任何宝石,方方正正。戴在那样粗大的手指头上,它看起来不像是一件装饰品,倒像是一个经过伪装的指虎。
指虎这种东西还是从美国传来的,据说那里的罪犯非常热衷于在被没收了刀枪与匕首后,往手指上套几枚沉重的铁戒指或者是黄铜戒指。当他们挥出拳头的时候,原本可能只能造成鼻梁骨裂的一拳,现在却能打塌别人的半张脸。
对于一个私人侦探来说,这确实也是一件隐蔽的武器。即便在这样庄重的场合也可以佩戴,又不至于引起他人的反感。
第380章晚宴(4)
“我有一个问题,”南丁格尔女士听完了这两个人的介绍之后,突然感到有些奇怪,如果说她是她叔叔的亲眷,那么从医生开始,这三个人与他的叔叔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医生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我曾经写过一封信,向梅森先生(南丁格尔女士的叔叔)推销我的电皮带,我认为我的电皮带即便无法让他痊愈,也至少能让他在最后的时刻感觉更加舒服一些。他用了我的电皮带后,也确实说自己的病痛有所减轻。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将我列入了遗产继承人的行列。至于……另外两位,那个爱尔兰人可能不是第一次来的惠特比,他之前也曾经来过这里采风。或许在那个时候,他曾经在这里借宿过,并且与梅森先生结识。
至于他如何会被列入继承者的名单,我想可能是为了资助,梅森先生也读过他的小说。”医生向南丁格尔女士微微点头,表示他可能也是因为其才能而受资助的一个:“至于那位前军官现私人侦探的先生,”医生着重强调说,“我听说他曾经救了梅森先生一命。”
这个理由让南丁格尔女士感到疑惑。要知道,就在几年前她来探望她的叔叔时,她的叔叔还在受人监管的状态下,他几乎无法离开这里。这位私人侦探先生又是从哪里救了他呢?
她将这个疑问按捺下去,因为仆人们已经上来收掉小羊排的盘子,换上第三道主菜鹿肉丸子。
医生在众人还没有来得及大快朵颐之前,抓紧时间向南丁格尔女士介绍了第三个人,只不过这第三个人,他一提起来就面带着那种你都懂得的暧昧笑容,和不易令人察觉的鄙夷。
“他是一个芭蕾舞剧团的团长。但之前他做了十九年的芭蕾舞演员。”
南丁格尔女士看过去,那位团长先生确实是整张餐桌上最美貌的一个人,身材也高挑纤细。但南丁格尔女士并非是一般的女性,她见过的优秀男性实在是太多了。从犹如巍峨高山的北岩勋爵到温和而又坚定的大卫.阿斯特,再到看似纨绔实则韧性十足的弗雷德里克,以及他严肃沉稳的兄长威廉,再到不拘小节但心地仁善的约翰.斯诺医生。
当然,还有她经过这些人结识的半恶魔利维,还有她曾在女王身边惊鸿一瞥过的圣博德修道院院长约拿。从外貌上而言,没有人能够比得过后两位,约拿完全符合人们对天使的所有想象。利维呢,他也确实如恶魔一般充满着令人无法抵御的诱惑力,只是他一直谨慎地将它隐藏起来。
他经常站在阴影里向外观望,你或许坐在马车上,又或许偶尔的转头一瞥,看见了他那张苍白忧郁的面孔,就会感觉像是被人刺了一刀似的——就连如南丁格尔这样性情冷硬的女士,如果她再年轻十岁,她也不敢雇佣利维这么一个年轻“人”在自己身边,还让他来照看和保护自己。
说实话,即便是她三十一岁的时候,看到利维没有以男性的身份来做她的同伴和监护人,而是以一个女性的身份,作为一个小女仆伴随在侧的时候,她还是大大的松了口气。
这位男士呢,只能说是如果他是一幅画的话,这幅画早就褪色了。只不过在精心打扮后,他又像是被另一个手法精妙的画家涂刷上了新的颜色,让他看起来依然拥有过往的魅力与颜色。只是这种魅力与颜色,总是让人觉得格外突兀不契合。
南丁格尔女士已经猜到了,他可能就是她叔叔婚前或者是婚后的……情人。鉴于梅森先生婚后不久就疯了,那么就应当是婚前——年轻时候的轻浮放浪——合情合理。
现在的芭蕾舞演员并不能得到人们的尊重。
虽然芭蕾最早是宫廷舞蹈,只有达官贵胄们才能享用的高雅艺术,但到了十九世纪的时候,芭蕾早就迅速地堕落到了底层,成为了下流的同义词——它的表演者也从国王、贵族、大师变成了贫困家庭的女孩。她们八岁就开始学习舞蹈,每天要跳十到十二个小时,没有休息,长时间的练习与微薄的收入——不,应该说她们没有收入——剧院提供给她们的回报,就是能够让她们吃饱,有时候连这点也未必能做到,因此这些女孩被人轻蔑地称为小老鼠,因为她们总是会到处钻来钻去寻找一口食物。
演员的地位如此卑微,富丽堂皇的歌剧院最终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妓院。剧院有老客,也就是那些富有或有权势的宾客,他们不单单欣赏音乐和舞蹈,也是来挑选“花朵”的,一些小女孩很早就会被看中,等到可以采摘的时候,就会被毫不留情的摧折。
有些家庭甚至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女孩去做情人或者是做买卖,才会送她去练习芭蕾舞。
女性芭蕾舞蹈演员如此,男性芭蕾舞演员又如何呢?请别忘记,最早的时候,芭蕾舞演员全都是男性,女演员作为主导者还是在十七世纪之后,他们的遭遇并无不同,毕竟皮肉买卖从来就不看性别,只看阶级。只不过他们的交易会更加隐晦,毕竟此时男性与男性之间的关系还是会导致他们被投入监狱。
南丁格尔女士的叔叔年轻的时候放荡不羁是出了名的——这个时候的男孩大部分都是如此。有些人结了婚之后会趋向于稳定,而有些人则变本加厉。梅森先生可能是属于不得不趋向于稳定的那种,但他似乎还牢牢记得自己年轻时的荒唐事,竟然将这位不但违背了世俗道德,还触犯了法律的前任,给邀请到他妻子的家里,并且决定要将自己的遗产分一部分给他,也不怪医生会露出那样古怪又厌恶的表情。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众人对他的排斥——他坐在长桌的末端,与那位私人侦探的距离几乎还能插进一个人,对面也是空荡荡的,或是出于职业习惯,又或是确实无所谓——他居然还能平静地微笑。
确实,比起遗产——即便他也只能分到医生所说的,最低的五千金镑,他也足以舒舒服服地度过后半生,与之相比,小小的鄙视又算得了什么?
第381章晚宴(5)
介绍完第四个人,医生顿时如释重负,在通常情况下,将客人介绍给彼此,让他们迅速的熟悉与结交,是男主人或者是女主人的任务,但谁让这里的女主人很早就过世了,这里的男主人又疾病缠身,虚弱不堪呢?他勉强将医生介绍给了南丁格尔女士,而后就将这项重要的任务交给了医生,医生虽然感到为难,但也不想拒绝。
首先,结识南丁格尔这样一位尊贵的女士,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二来这位女士可以说是梅森先生最为亲近的人,无人可以辩驳血脉对于感情的影响,据说她所能继承的遗产也是最大份额的,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应当让他疏远这位女士。
何况,既然是由他来介绍其他人给南丁格尔女士,他大可以在从中尽力展现自己的长处,暴露他人的短处,如果能够通过南丁格尔女士进一步影响到梅森先生的决定,那就是再好也不过的事情了,
他这样殚精竭虑,甚至没有注意到第三道主菜就是他最喜欢的鹿肉丸子,直到说完了男芭蕾舞演员的事儿,才注意到鹿肉丸子已经彻底的凉了,上面的红褐色酱汁都已经凝结起来,他一边感到惋惜,一边用叉子戳了戳,幸好,丸子的表面还是焦脆的,一口咬下去,内部依然带着些许温热,肉质细腻,富有弹性,带着一种只有野物身上才会有的奇异香味。
他抓紧时间,心满意足地吃掉了所有的丸子,在抬眼看过去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盘子里都只剩下了一些酱汁和配菜,看来这道菜确实是整道宴席中最好的一道,不过也很难说,因为紧接着是两道甜点。
人们常说,英国人的菜谱乏善可陈,但谁也不能否认,英国甜点至少还有两三道是可以拿得出手的。两道甜点中,第一道是非常普通的苹果挞,除了撒上了味道浓郁的肉桂粉之外,也没有什么可值得人们记忆的点,但第二道就相当不同了,它是一道无论在庄园的晚餐里,还是隆重的宴会中,人们都很难看到的一道甜品,它有个很朴实的名字,叫做葡萄酒蛋糕,具体做法很简单,首先你要去找一个可以双手合拢起来的大玻璃碗,然后用细腻的海绵蛋糕,在最底下铺上一层,接着往里面倒入白兰地(厨娘,会嘱咐小女仆说,这道菜绝对不要吝啬用酒)蛋糕会迅速的吸收酒液,并且变得湿润,柔滑,再来就是往上面铺上一层厚厚的果酱,草莓果酱也可以,蔓越莓果酱也可以,铺上一层厚厚的果酱之后,再摆上一块块的小饼干,手指饼干是优选,其他饼干也可以,等铺满了饼干,厨娘会用雪莉酒浸透每一块,酥脆的小家伙,让它和蛋糕一样充分的吸收酒液,变得疏松,绵密,完成了这道工序之后,再撒上水果丁或者是蜜饯,同样要撒满厚厚的一层,之后再铺上大约两指厚度的蛋奶冻,奶冻铺满之后应该距离玻璃碗的边缘还有一指的距离,这一指的距离是留给奶油的,打发后的奶油在蛋奶上挤出一个小小的宝塔尖,要堆得很高,堆得满满的,让整个蛋糕,犹如丘陵一般的耸起,好了,现在是最后的步骤,撒上干花瓣和蜂蜜腌制过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