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急,”利维忽然说:“最终的胜利者还未可知呢。”他抬起头,嗅闻着空气中的味道,微微的抿起了嘴唇,威廉还是第一次看到半恶魔露出了那样凝重的神情,“事情可能没你想得那么糟。”他按着威廉的肩膀让他坐下,这里的野麦草很高,只要威廉坐下,麦草就能将他的身影完全的遮蔽,利维还给他加了一张荨麻毯,这张荨麻毯可以遮蔽到他身上可能残留的魔法痕迹,免得被精怪或是小恶魔所注意到:“我去看看。”
“大概多久?”威廉问道,威廉的怀表也留在了甬道里,幸好他在汉莱顿庄园找到了一枚带在身上,利维拿出自己的怀表看了看:“一个小时。”
他大概估计了一下,如果只是无花果俱乐部的人自己在纵火,他就没有什么逗留的必要,若是他所揣测的另一个可能,那他就更没有逗留的必要了。
借着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大恶魔振翅而起,他投入了影子,无所不在的影子。在影子中,他的身影时隐时现,即便有人看到,也只会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毕竟此时的饮食还不足以给农民们提供足够的夜间视力,等越过了村镇,他的行动就更加方便了,每一块崎岖嶙峋的石头都能给他带来足够的蔽身之处,而火光闪动中影子也在不断的变化。
他在距离石堡还有两三百尺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他看见了汉莱顿夫人。
第362章女巫(中)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利维在心中说道。
好消息是,这场大火可能并不是无花果俱乐部的成员引起的。在看到汉莱顿夫人的时候,利维也已经看到了——从主塔楼的入口开始,经过广场,直到城门的吊桥处,半恶魔粗略的一瞥就发现了十七八具尸体。
一些死者如普通的绅士那样,身着四件套或者是猎装,也有一些死者身着黑色的长袍,很明显,这里的无花果俱乐部确实与教会达成了一致。不然在俱乐部的建筑里就不该有教士的痕迹,从姿态上来看,直至临终的最后一刻,他们还在奋力向外奔跑,仿佛身后正有什么凶残的野兽在追赶他们,不过他们的死因应当是诅咒或者是某种诡秘的力量导致的内脏破裂或者是窒息。
俱乐部中的成员数量固然是个秘密,但并不在机密之列,就利维看到的死者大约就占据了无花果俱乐部应有成员中的三分之一,还不论主塔楼里的人,当然,看看火势,塔楼里的人也不可能有活命的机会。
若是汉莱顿夫人的反扑,确实做到了斩草除根的效果,对威廉和利维来说,反而是件好事。毕竟女王陛下直辖的圣植俱乐部,竟然与所在地的世俗权力者们勾结起来做了这样多的恶事——负责对抗罪恶的机构竟然自己就是一座污秽的沼泽——这着实是个丑闻。
但如果他们都死了,死干净了,那么威廉.兰姆的报告上就能有很大的转圜余地——他可以说是诺丁汉的民众受了恶魔的诱惑与胁迫,才犯下了如此深重的,完全违背了法律与道德,乃至信仰的罪行,被发现后,他们一边畏惧着恶魔的威胁,一边也怀抱着脱罪的侥幸,袭击了威廉.兰姆以及无花果俱乐部。
无花果俱乐部的成员们奋勇抗击待了最后一刻,,献出了他们宝贵的生命——这样说来是不是就好听多了?而且这里的势力出现空白之后,无论是世俗还是“神圣的”那部分,女王陛下都能派出她所信任的人来接手,还有汉莱顿先生的那笔令人垂涎三尺,疯癫失控,甚至失去理智的庞大资产——汉莱顿夫人已经被判定是个女巫。女巫,精怪的私生子(养子),半恶魔,半天使可以被豢养,但绝对不会被看做一个“人类”,也就是说,世俗中的所有动产与不动产,爵位与领地都与他们无关,汉莱顿夫人也不会例外,至于她的两个孩子,就算他们安然无恙,作为女巫的孩子——还要看女王陛下的想法,若是将他们排斥在继承人行列之外,而选择一个汉莱顿的远亲——女王陛下也至少可以从这份资产里分一杯羹,即便只有五分之一或者是十分之一,也是一笔可观的数字,尤其是汉莱顿的土地,矿山——别以为女王陛下就不会在乎金钱,更正确地说,正因为身为君王,她对钱财才会看得格外的重,毕竟有很多时候影响和政策都需要钱财来推动,并且进行下去。
坏消息也在汉莱顿夫人的女巫身份上。
他与威廉原先的想法是,如果他能够从无花果俱乐部中带走汉莱顿夫人,还有她的孩子,他们就是最好的证人。无论是纽斯蒙德庄园之前发生的那些令人难以启齿的丑事,还是无花果俱乐部联合那些世俗间的凡人犯下的罪行,汉莱顿夫人都无疑是最好的一个证人,有她在,任何人提出针对威廉.兰姆以及利维的指控,都只能起到微弱的作用,不管怎么说,汉莱顿夫人又是凶手的同谋,又是受害者,汉莱顿先生又对她的女巫身份一无所知,她知道的肯定比那些人以为的多。
但现在,别说汉莱顿夫人愿不愿意和他们回到伦敦接受女王的质询,为他们作证,就算她愿意作证,那些绅士们也未必愿意相信她的话,他们不会相信一个女巫——在她还是汉莱顿夫人的时候,在她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和一个绅士的妻子时,她的证言当然是会是有力的,几乎无法被质疑的。即便她确实犯了罪,但只要她愿意忏悔——作为这个金字塔顶尖阶级的其中一个成员,她的话依然会有人愿意倾听。就像是曾经的伊丽莎白.法托里。
但现在她已经是个真正的女巫了,普通人无从分辨,但在教士,驱魔人或是天使与恶魔面前,两者的区别就像是一杯葡萄酒和一杯鲜血——她已经从一个人类变成了一个异类,而人类对于异类总是抱持着十足谨慎与防备的态度。
就连半恶魔也会更小心翼翼一些呢。
汉莱顿夫人也看到了利维,她周身赤裸,没有一点遮蔽用的织物,头发在灼热的气浪下翻滚飞舞,她的眼睛不知道是反射着火光还是确实自己在发光,它们就像是一对猫或是狼的眼睛。
如果不是汉莱顿夫人自己抛弃了衣物,坦然地面对这个世界,那么就只能是无花果俱乐部确实正规而准确地对待了她。
在一个流传于乡间的传说中,曾经有一个女巫在被审判并且处以火刑的时候,在裙子里面藏了四十磅的炸药和六十磅的钉子。当人们兴高采烈的把她绑上火刑架,在她的脚下堆起柴火,然后点火的时候,炸药爆炸,钉子四下飞溅,一下子就杀死了在场所有的人,包括那个拘捕她和审判她的驱魔人,还有周围兴高采烈欢呼着烧死女巫的村民们。
但只要稍有这方面知识的人,一听就知道,这纯粹是村民们自己幻想出来的荒诞故事。无论是驱魔人也好,教会也好,还是圣植俱乐部也好,他们在抓住一个真正女巫的时候,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她的全身衣服全部脱掉,让她赤身裸体,这有两方面的作用。
第一个原因,是因为在中世纪的时候,人们会认为处女必然是清白无辜的,不可能有罪。所以任何一个处女一旦被指控有罪,被投入监狱的时候就会被狱卒强暴,破坏掉这层完美的屏障,这样对待女巫也是免得有被她迷惑的人,以这个为借口来为她脱罪。
第二个原因就是,只要是女巫,必然精通诅咒、符文、调试魔药,甚至于使用武器,她们身上所藏的任何一件东西,比如一个小小的戒指,也有可能置人于死地。所以一旦她们失去了抵抗能力,抓住她们的人,就立刻会拿走她们所有的配饰,衣服,就连头发也要篦过,因为就有女巫将发丝变成毒蛇,咬伤了看守她的人,从而逃走。更警惕一些的人还会将她们浸入河流,洗净全身。这不是为了让她们变得干净,而是为了冲刷掉她们身上的香膏,这些香膏很可能有迷惑人的成分,也有可能,她们会在身上写上魔鬼的名字,或者是符咒,这些都是她们用来逃跑和反击的手段。
女巫在被囚禁和行刑的时候,身上都是不着寸缕的。直到最后,她们要被送上火刑架了,为了避免有碍观瞻,才会在她们身上套上一件宽松的亚麻长袍。
“汉莱顿夫人。”利维说,同时微微欠身行礼。
“晚上……哦,不,早上好,伦蒂尼恩先生。”汉莱顿夫人回答说,她语气平和,姿态从容,好像她还是那个仪容端庄的未亡人,而不是一个赤裸着的罪犯。
“比比安娜女士如何了?”利维问道。
“她死了。”汉莱顿夫人回答说。
“您的两个孩子呢?”
“也死了。”汉莱顿夫人再度回答。她说起比比安娜和两个孩子的时候,就像是提起几个与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面容平静,语调和缓。
半恶魔则是在心中轻轻叹气。
女巫的源头是祭司,而在人们还信奉着诸多异教神明的时候,能够成为祭司,就意味着她们已经脱离了凡人的行列。可以说,无论是古希腊还是古罗马时期,或是古凯尔特人的祭司都极度缺乏人性。她们向神明献祭自己的同类,而后代神明行走于世间,代祂们发表祂们的旨意,向人类呈现祂们的愤怒与喜悦。
她们是神灵的代言人,也是祂们的工具,祂们的牛马,直至今日,女巫依然如此,只不过她们的神明已经从那些旧日的神灵变成了如今的恶魔,人们所宣称的女巫的罪行并不全都是虚构的。她们会在黑弥撒或者是献祭仪式中担任主祭或者是辅祭,她们会在仪式中与恶魔交欢,而她们也总是很容易接受恶魔播撒下的种子。她们若是怀孕,并不会对孩子产生多少与生俱来的母爱,只会将它看做恶魔赐予的一顿盛宴。如果这个孩子有幸没有成为仪式中的祭品或者是材料,那么他们在长大之后就很有可能成为女巫驭使的猎犬。
在面前的这个女巫还是汉莱顿夫人的时候,她对她与汉莱顿先生的两个孩子应该还是有些感情的,或许在那些人动手之前,她也曾怀抱着一丝幼稚的期盼,认为自己的身份足以庇护她在这个世界富足而又自由的生活下去。但在这个幻想被残酷的打破之后,她身体中属于女巫的那部分一下子就湮灭她残存的情感,无论是亲情,友情或是爱情,比比安娜和两个孩子或许曾经是她的软肋,但在她感觉到外界的威胁已经迫近她的生命时,就像是一些猫狗会在感到惊恐与绝望的时候咬死和吃掉幼崽那样——她毫不犹豫地就下了口。
但如果无花果俱乐部里面的人利用了比比安娜和她的孩子(很有可能,汉莱顿庄园里没有激烈反抗的迹象),却没有及时的发现她的变化,那么落到现在这个下场也算是咎由自取。
利维已经不提希望汉莱顿夫人去伦敦作证的事情了。一来,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就如无花果俱乐部的成员们所想的那样,死人是不会为自己开口辩驳的,接下来应该怎么说,就只能看威廉兰姆德。
威廉应该也没有蠢到将所有的事实和盘托出的地步,女王也不会想要知道她的无花果俱乐部变成了怎样的一个怪物,畸形的树木已经被烧尽,只待雨露落下,新的嫩苗就会重新生长出来,或许诺丁汉将来会变得更好也说不定。
二来,作为一个女巫,汉莱顿夫人是否会愿意回到世俗社会为一个凡人作证还未可知,就算她愿意,那些绅士们又愿意听信,一个真正的女巫和一位上层阶级的贵妇人所提出的条件必然有着天差地别,利维可不想自己付出这份代价,他也没有这个资格——你进我退也罢,讨价还价也罢,最后他都做不了主,又何必多费这份力气。
“您打算往何处去呢?”利维问道。“如果您愿意告知我的话。”
汉莱顿夫人还没回答,就若有所感的看向了身后。
漆黑的石堡,暗蓝的天空,橙红的火焰……此时主塔楼的木梯已经被焚毁(那个时代的主塔楼为了抵御敌人,入口只有木质可移动的阶梯)——她们从空中缓步走下,仿佛脚下踏着一道无形的阶梯,一个身披月色,一个鲜血加身——前者是薄绸银裙,丝线与同样纤细的银丝交织而成的布料,丝绸与金属在天光与火光的照耀下相互辉映,犹如湖面波光粼粼,也像是积雪在星辰下点点闪烁,后者是著名的主教红长袍,它的红色来自于墨西哥的胭脂虫或是红海沿岸的朱砂。
但从式样上来看,它们又显得那样古旧,袖子有切口,外裙前方拉开,露出衬裙。
外面还有一件宽大的黑色兜帽斗篷。这种斗篷可以完美的掩蔽发色,大半张面孔和整个身体,在贵人需要隐蔽身份出去偷情,或者是私会的时候就会穿着这样的斗篷,同时她们还佩戴着面具,人们将这种面具称为莫雷塔。我们之前也提到过,通身由黑色的丝绒制成,没有宝石或者是花边的点缀,不会露出鼻子也不会露出嘴巴,只露出两只眼睛。如果你在肖像画中看到,会感觉戴着面具的面孔被割掉了一块,显得非常诡异。但事实上,这种面具在一个阶段非常受到尊崇,因为它不是用丝带系着的,而是在嘴巴的地方有一只扣子,佩戴面具人需要将这只扣子咬在牙齿间,这样她就没法说话了。
莫雷塔的意思就是黑暗,有时候也被称为哑巴夫人。它能够凸显出女性的贞静与清白——那个时期有很多妓女会在街道上游荡,而一位正派的女士戴上这种面具就不会有人指责她道德低下,有过于风流的嫌疑。当然了,如今是两个恶魔的娼妇佩戴着莫雷塔,就颇具讽刺意义了。
“我来回答你,我们的小朋友。”其中一位女士高声说道,她的声音尖锐而高亢,像是一只喜好啼叫的夜枭,“森林,沼泽,或是岛屿。可爱的小恶魔。只要你能找到我们,找到任何一个女巫,你就找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