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恶魔还在杀戮,威廉第一次感觉到一座庄园里竟然有这么多的房间——实在是一桩叫人无法忍受的事情,幸好房间虽然多驱魔人却不多,他在气喘吁吁的奔上三楼时,血腥的乐章终于暂告一个段落,威廉往自己身上一碰,才想起来自己的圣经,手枪,或者是其他用来护身的东西,可能全都留在了那座甬道里,他手无寸铁,又没有任何可能与半恶魔对抗的天赋,但在迟疑了几秒钟后,这位真正的绅士还是勇敢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利维.伦蒂尼恩先生?”他谨慎地问道。
“嗯,”半恶魔笑了一声,“放心吧,”他转过身来,在幽暗的光线中,半恶魔的一双眼睛闪烁着赤红色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我没有发疯,也没有失去理智,威廉,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利维看见威廉,他举起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然后走到墙边去引亮煤气灯,这里原先可能是个小会客室或者是雪茄室,房间里没有太多家具,巨大的书桌被推到了窗边,可能是想要为这里腾出更多的空间,地毯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十来个人,他们周身赤裸,一丝不挂。
威廉一眼望过去,就见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在他们第一次造访汉莱顿庄园的时候,这些仆人们为他们开门,拿衣服,牵马,送茶……他们有男有女,有丰满的妇人,清秀的男人也有孩子……威廉的目光短暂地在那个被其他人尽力遮挡住的两个孩子身上——一般而言,庄园雇佣仆人的时候不会雇佣那么小的孩子,这两个孩子可能是帮工,或是仆人的亲眷……
无论是什么人把他们带进了这个房间,为了避免他们逃跑,或者是反抗,他们的手脚都被打断了,一些人还遭到了相当惨烈的折磨,手指,脚趾,眼睛,耳朵,舌头都有缺损,地毯上掉落着牙齿和一缕缕的头发。
“他们只是普通人,是吗?”
“这是狂欢,”利维说,“是普通人没错,但是女巫家里的普通人。”他已经在这个人世间游走了两百多年,而两百多年之前,宗教的力量还如同藤蔓的根系那样深深地扎在普罗大众的心里,人类的思想也要更加愚昧,稍微与女巫、恶魔、地狱牵连上一点关系,对于某些人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一个工匠或者是农民膜拜恶魔,当然十恶不赦的,他不但会被关入监狱,还会被罚没所有的财产——如果他有的话,他的妻儿与邻居都会被作为恶魔的同党一同受到惩处,再往上一点,一个商人,一个磨坊主,或者是一个贫穷的学者,若是证据确凿,波及范围太大,也一样难逃一死。
但如果你是一个伯爵或者是公爵,那就是两回事了,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就是著名的女伯爵伊丽莎白.巴托里,爱尔兰人传说她是个吸血鬼,事实上,她只是一个女巫,她利用六百五十名年轻少女的鲜血来保持自己的青春和美貌,事发之后,她的帮凶,一个看门人;孩子们的奶妈;一个老寡妇;一个年迈的洗衣妇都被施以酷刑最后处死,城堡里那些未必全都知情的上百个仆从也无一幸免,统统被绞死在大路两侧的十字架上。
而对于伊丽莎白.巴托里的惩罚是什么呢?即便她坦诚自己的手上已经有了数百条人命,但因为这些人中并没有身世显赫的贵族或者是官员,这份证言被宣称无效,所以她得到的最大惩罚,也不过是被终身囚禁(还是未经正式审判的),由她的一个亲眷来负责看护他,她最后还活了很多年,死得非常安详,终年五十四岁。
所以当利维知晓汉莱顿夫人终于因为她的大意而翻了船,连同比比安娜以及两个孩子一起被无花果俱乐部带走之后,就知道这个庄园里的仆人大概不会被简单的遣散。
汉莱顿夫人为什么那样有恃无恐,甚至敢于接待他们,并且骄傲的说出自己的身份呢?因为她是汉莱顿先生的妻子,她的娘家也并非是默默无名之辈,她还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是儿子,注定将会是汉莱顿庄园的继承人,但她实在是太低估了那些人的野心和贪婪,即便他们和他联手杀了她的丈夫汉莱顿先生,他们也没打算将这笔可观的财富留给这对孤儿寡母。
当然放在明面上来说,审判一个新丧的寡妇,尤其是以女巫这种罪名,放在一百年前或许还可行,但放在这个时候,在法国人已经将人权和自由提上桌面的时候,这种理由就有些亏缺了,绅士们的名誉将会不可避免的受到损害——汉莱顿夫人也是这么想的,但她也应当想到,如果不能够放在明面上的话,那么完全可以暗中行事——就像这次,只要无花果俱乐部能够抹平上面的诘问和责难,他们就可以从从容容,简简单单地将这块肥美的好肉一口吞下,或许他们还能将利维与威廉的死推到这个女巫身上,不不不,只要她死了,所有的罪名都可以由她来承担起来,而他们只要打点的好……打点不好也无所谓,难道上面还能因为一个已经死去的女巫来责怪他们吗?
不过若是如此,庄园里这么多张眼睛和嘴巴……还是永远闭上的为好。“伦敦的驱魔人……”威廉说到一半又自己停了下来。他见过那些驱魔人,虽然也称得上桀骜不驯,但他们的道德底线甚至高过了一些威廉的朋友和同僚。
“狗和狗也是不同的。”利维嗤笑,即便女王陛下已经签字否决了对驱魔人的禁令,但能够进入伦敦的任何一件物品和任何一个人都会经过不止一次的审视和查验,这种家伙可不配进入女王陛下的视线。
“驱魔人就是另一个世界中的吉普赛人,”他看了一眼威廉,“你们这些绅士和官员是怎么看待他们的呢?我说吉普赛人。”
怎么看待?当然是当做预备的罪犯来看待。
提起吉普赛人,人们对他们的最大印象就是总是穿着褴褛但不失艳丽的衣服,乘坐马车,能歌善舞,还会为人算命,但非常擅长和热爱盗窃,事实上,他们带来的罪恶可未必只有这些,除了盗窃之外,抢劫、谋杀、强奸他们什么不做?
经常有好奇心重的小姐会去寻找吉普赛人的老太婆给他们算命,也有生性风流的年轻绅士们想要谋求一夕之欢,但如果他们足够谨慎,又有护卫,那也就算了,一旦他们忽了单,女人很有可能被他们抢走,男人嘛,要么被杀死,要么被留下勒索赎金——只不过后一种情况很少,毕竟吉普赛人也很清楚,若是受害者的家属态度较为强硬的话,他们一整个部落都落不得好。
而且吉普赛人还有一种相当奇特的规矩,那就是无论是偷来的,抢来的,还是骗来的,只要落在他们手上,无论是人还是钱物,就都是他们的,你若是从他们手上带走赃物和受害者,他们不但不会感到歉疚,不安,反而会憎恨你,认为你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并想要重新抢回来——这种做法很容易引发各种激烈的冲突——大仲马所写的《巴黎圣母院》中,吉普寨人甚至敢攻打教堂,在现实生活中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而且,迄今为止,人们还在认为是吉普赛人带来了瘟疫,或许真的如此,毕竟他们生性邋遢,四处流荡,
也没有任何卫生意识与防护手段。
驱魔人因为其特殊的血脉,身份和职业,以至于大部分的人都过着朝不保夕,漂泊不定的日子,这点与吉普赛人十分相似,但他们却有着吉普赛人所不具备的天赋与能力——即便受人鄙视,又受人排斥,但从内心里说,他们隐约带着一份傲慢,毕竟只有他们能够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与普通人所无法对抗的东西对战,他们能够如同英雄一般地拯救别人的性命与灵魂——这种现实与理想反复拉扯的结果,就是他们又自卑,又自,心灵扭曲得不像话,他们之中固然有克拉玛和莉莲姐妹,但更多的还是自私自利之辈,以及一些简直可以与恶魔相较一二的渣滓。
而且就算是莉莲,她也接受过女王陛下的密令,如果不是有约拿和拉结,除了库茨男爵夫人以及寥寥几个贵人之外,其他的……不过如果是克拉玛或是莉莲,在遇到这样的事儿时,即便没法违逆上头人的命令,他们也会干脆利落地下手——那些无辜的牺牲品至少可以得到一个快速无痛的死亡。
但今天,他们可能遇到了一批最糟糕的驱魔人,他们更愿意在处理掉这些“东西”之前尽情的享受一番,因为这些人注定要死,他们甚至懒得给出一份最后的怜悯,房间里的每个人都是血迹斑驳,伤痕累累,等威廉去帮助这些人的时候才发现,这些人没有大呼大叫,向他们申诉,告饶,是因为这里的每个人都已经被割掉了舌头——一些人已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奄奄一息。
“你还有圣水吗?”
“你确定?”
“他们是证人。”威廉说,一边接过了利维递来的圣水,他将圣水稀释后,让这些人喝了,这点分量和浓度的圣水,可能不足以让缺损的肢体重新长出来,但至少可以保住他们的性命。威廉又将这些人重新转移到另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他们可能一刻都不想多待下去,又给了他们一些混合着鸦片的茴香酒,安定心神。
他从一个客房里找到了与他身形差不多的一套衣服,鞋子,换上后沿着利维之前的痕迹,一间一间的房间走过去,看到还能呼吸呻吟的人就补上一枪,或者是一棍。
等他回到利维身边,又是那个风度翩翩,举止优雅的绅士了,他又瞧了瞧利维,利维也换过了衣服,不过他没有选择通常的四件套,而是更换了一身猎装,这身猎装做的格外瘦削,贴身,也更能满足他们之后行动的需要。
“无花果俱乐部里有五名成员是非人,两名半天使和三名半恶魔。”威廉说。
“你认识无花果俱乐部的首领吗?他给你什么样的印象?”利维问。
威廉还真认识,“这位首领,曾是我的学长,”他犹豫着说道:“一个虽然平庸,但足够忠诚,沉稳的人吧,”他皱眉,“我很难想象他竟然会堕落到这种程度。”
“我倒觉得,”利维说,“你应该希望自己的朋友堕落了,不然的话,等待着我们的,或许会是一个更糟的结局。”
第361章女巫(上)
“我们可能来晚了一点。”利维说。
两名绅士肩并肩的站在一座低矮的山丘上,眺望着不远处的石堡,或者说一个石头烟囱,它的每个窗口都在向外喷射黑烟和火焰。
整个大不列颠总共有十九座甚至俱乐部,其中有三分之二的圣植俱乐部首领依照通常的看法与认知,将俱乐部坐落在各郡的首府或者是繁华的大城里。毕竟俱乐部的初衷就是为了给绅士们提供一个与同好和朋友交谈消遣的地方,就如歌斐木俱乐部——不知情的人只会认为在那里出出进进的绅士们都是一些对圣经植物有着格外爱好的学者或是官员,但也有几位圣植俱乐部的首领认为处于繁华的都市,反而容易引起人们的窥视与好奇——俱乐部的成员中
有半天使与半恶魔,也有一些非人的囚徒和罪人需要暂时关押在那里——所以还是选定在荒僻,冷清,人烟罕见的地方为好。
无花果俱乐部的第一任首领就秉持着这样的想法——无花果俱乐部的前身是一座十二世纪末建成的石堡,但凡在十二世纪到十四世纪建造的城堡,几乎都是防御性堡垒。它的主要职能不是给人们提供舒适的居处,而为了在关键地点安插一个军事要塞,所以无花果俱乐部既不能说是在诺丁汉城内,也不能说是在这座小城里——它矗立在一座陡峭尖细的悬崖上,这座悬崖从侧面看简直就像是一柄刺穿了地面的长剑,“剑脊”上只有一条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小径,当然,既然是坐落在“剑尖”上,这座石堡也不会很大,比起其他的堡垒甚至显得十分精巧,六角形的主墙之中只有一座正方形的主塔楼,主塔楼四角都有防御塔,高度约高出城墙六英尺,也就是说,它的总高大约在三十英尺——之前利维说它像是个大烟囱,是因为这所主塔楼以及四角的防御塔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窗,可能有四十个到五十个左右,长方形的小窗既是瞭望孔,也是射击孔。而此时,这些孔洞就像是巨人在黎明时分睁开的眼睛,每一只眼睛都是赤红的,明亮的,而滚滚的黑烟则从主塔楼的顶端涌上天空。
威廉的面色像是一阵苍白,又是一阵嫣红,不得不说,无花果俱乐部的这一手并不高明,但也因为太蠢了所以才能出乎他们的意料——如之前所说,上层社会是有特权的,你可以对一个平民为所欲为,声称他中了魔或是做了魔鬼的仆从,将他烧死也好绞死也好悉听尊便,绅士和淑女们可能还会乘着马车举着伞来看热闹,但一个如汉莱顿夫人这样的贵妇人?
今天无花果俱乐部以女巫的罪名处死一个可敬的虔诚的女士(别说证据,谁都知道酷刑之下证据,证人和证言都做不得数)难道下次他们就不会以这个名义来除掉其他人来掠夺他们的财产吗?毕竟十四世纪的时候,西班牙的宗教审判庭就是这么干的,但今天已经是十九世纪,即便是教会也没有那个胆量重开女巫审判,何况即便是宗教审判庭,最后也迎来了一枚自己酿造的苦果。
他们当真有着这样的勇气,敢于面对女王陛下的怒火与诺丁汉人的忌惮吗?
当然不,他们可能已经做好了抛弃这里的准备。
女王陛下或许会感到愤怒,他们可能再也没有前程。但从一开始,俱乐部里面的成员多数就是不得志的次子,或者是三子,甚至是幺子。他们为俱乐部做事,但得益最多的还是他们的家族,而他们和他们的后代都有可能要遭受诅咒,并且时刻恐惧着会被恶魔拖下地狱。若是在伦敦。他们还能因为时常侍奉女王陛下而得到女王陛下的赏识与青睐,可在诺丁汉,他们能够更进一步的机会相当渺茫……之前的世界博览会,十九座圣植俱乐部都有年轻人去了伦敦,但结果如何还用说吗?
既然如此,他们倒不如下一个大注,何况除了伦敦,他们也可以去到其他国家——欧洲也有类似于圣植俱乐部的存在,就连俄罗斯也不是不行,再则,诺丁汉的教会只怕也插了一手,有教会的许诺与保证,这些人唯一恐惧的东西——恶魔的侵扰,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而且,若是有教会出面招揽,俱乐部中的半天使与半恶魔也同样有可能背叛俱乐部,毕竟从信仰上来说,教会才是正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