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开膛(下)
但就在他们开始动手的时候,几辆马车匆匆赶来,从马车上跳下了举着笔记本的记者和抬着照相机和镁灯的摄像师,他们立即与现场的怜褔会工人爆发了一场冲突,这位受害者是东区人,她可能也是某位不在场之人的母亲,妻子和姐妹——但记者和摄像师们只想把她从临时的棺木中搬出来,重新摆在冷硬的地面上,对着那四个大字母暴露出她生命中最为凄惨与痛苦的一刻。
这种行为无疑引发了东区人的怒火,他们和记者打了起来,摄像师的镁灯被摔在地上,遮光罩被踩扁,支架被折断,有人认出了大卫.阿斯特,开始高声指责这位真理报报社的主人不该用这种手段来妨碍正当的竞争,大卫懒得和他们多说,不一会儿,警察终于姗姗而来,他们对大卫倒是十分尊敬,毕竟大卫.阿斯特是他们顶头上司的好友。
但就和狄更斯先生所担心的那样,弗雷德里克招募的警察虽然在品德和操守上远胜于原先的同僚,但问题也就在这里,他们都是伦敦中下层阶级的孩子,他们若是足够聪明,或是足够幸运,就有机会迁跃阶级,而与任何一个有希望有前途的人那样,他们只会向上看,偶尔平视,但绝对不会往下看,他们甚至会厌恶那些堕落的人,毕竟他们也是凭借着自己的力量攀升向上的——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警察们接受了大卫.阿斯特的报案,也做了记录,驱赶了小报记者,还留了两个人跟随大卫.阿斯特去野葡萄公寓接走他们的朋友,免得他们再次受到伤害,但对于那个妓女,负责的警察只是耸耸肩,“她不该那么晚了还在街道上游荡。”
这下子就连大卫都忍不住想要说话了,他从未寻花问柳,或许有那么几次,他被约在公寓或是沙龙,但绅士之间的交流,可不会仅仅限制在战争,政治和金融上,为了活跃气氛,拉近距离,绅士们非常热衷于分享各种讯息,何况他虽然洁身自好,但他的父亲和兄长却是风月场中的常客,他第一次进公寓就是兄长带着他去的——以及,按照伦敦现在的妓女数量,你要说一个报社主人对此一无所知也是在说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他知道,上层的头部妓女也就是交际花暂且不论,腰部和脚部的妓女都没法操控自己的命运,腰部的妓女需要为自己的房间,饮食和装扮付钱,而她们基本上是没有什么积蓄的,和工人一样手停口停,房东会时时刻刻偷窥她的房间,来确定自己是要赶走这个女人还是涨价——而脚部妓女,她们连最基本的人身自由都没有,更不论收入和支出,所有的一切都由鸨母控制着,一个妓女如果在某天没有赚到让鸨母满意的钱,那么就算是外面有暴风雪,她也得走出去招揽客人。
“最近这样的事情很多吗?”约翰.斯诺医生问道,警察警惕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因为来时仓促,医生没有穿着绅士们惯常的四件套,而是穿着工人那样的衬衫,短外套和一件厚重的大衣,带着有点扁掉的圆顶帽,脚上套着一双翻毛靴子,“这是约翰.斯诺医生。”大卫说,警察立即放松了下来,谁没听说过斯诺医生的名字?“是的,”他用一种简直截然相反的和善口吻说道:“先生,这些女人总是很容易出事,但最近就像是发了疯似的……”他低着头,估算了一下:“有那么三四个,五六个,我不确定,她们,”他用手指在自己的制服扣子上比划了一下:“对,就和今天这个女人一样,被开了膛,活像是一只被收拾干净的阉鸡。”
大卫只觉得一阵阵的反胃,斯诺医生倒要平静得多:“你们没有上报?”
“这里是东区,”那个警察说:“而且这些妓女都是在外面被害的,没人看到她们遇到了谁,也没有人听到什么古怪的声音,我们也提醒过那些妈妈们,”他说的是鸨母:“让她们的姑娘暂时不要离开公寓,但你也要知道,这行不通,东区……”他斟酌了一下:“东区不比西区,她们讲的是个物美价廉,薄利多销,”他说了句俏皮话,自己都被逗笑了:“她们有时候靠在墙上都能干完一笔买卖,有时候一天甚至能接待好几十个客人,这可不是在房间里就能完成的繁重工作,你要她们待在公寓里,什么地方都过不去,她们就得活活饿死。”
“而且我们还有更重要的工作去做。”警察仿佛感觉到了医生的不满,补充道:“我们现在人手紧张,或许等到博览会结束……我们会进行调查的。”
斯诺医生不受控制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字母,工人们已经擦去了不少,但从模糊的残留上还是能辨识出来这是个什么单词,“拿点油漆来盖掉吧。”他说,一边按了按额头:“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没了,”大卫说,他之前找医生也只是为了怜褔会的那些工人,他来不及回到西堤区然后叫来自己的记者,何况他也担心他的记者也会为了钱而向其他报纸出卖情报,但现在还有必要隐瞒吗?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碌于博览会的事情,没有如以往那样时不时地翻阅一下其他报纸和小报,巴麦尊子爵案件最可能造成的几样后果都出现了……
他和弗雷德里克之所以没有允许其他报纸的记者进入苏格兰王宫的地下室记录和照相,就是担心出现摹仿犯案的罪犯——摹仿犯案并不算是什么新鲜事,除了一些自以为是的卫道士之外,还有的就是游手好闲,庸碌无聊,只为了追求刺激和风尚无所不为的年轻人,只要他们没有将目标设定在同阶级的人身上,他们的行为就不能说是有损道德,违背法律。
毕竟英国还有女王,还有王室,而在法国大革命前,年轻贵族最为热衷的游戏方式就是利用平民不得背对贵族这点,围着一个被挑中的受害者,然后借着他违背条令的机会,反复用剑或是匕首刺伤他,直到他倒下。
第256章维纳斯的小屋(上)
后世的人们一说起绅士风度,除了骑士之外可能就是这个时代戴着高顶礼帽,持着手杖,身着深色四件套的先生们了,但就和骑士们对平民而言只是一群粗暴的盗匪那样,现在的绅士们也是鱼龙混杂,有大卫.阿斯特这样洁身自好的好人,也有如巴麦尊子爵这样厚颜无耻的混蛋,英国的王室已经丧失了很多权利,但这不妨碍贵族们继续享有他们的特权,即便没有如法国那样古怪的法令,规定,凭借着对知识与财富的垄断,他们依然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任何一个“下等人”。
再早两三个世纪,你会发现,无论是牛津也好,还是剑桥也好,这些大学附近的居民对那些大学生们并不会抱持着什么好感,他们偷盗,抢劫,吃了饭不付钱,随意勾搭路边的女孩都是司空见惯的常事,他们赤身裸体地在河道游泳,在黑夜降临后对偶尔经过的路人恶作剧,他们之中最为大胆的人会受到学生们的推崇——有时候他们的胆量会仅限于给雕像装个动物头什么的,但有时候,他们会做出令人惊异的恶事来,你甚至都不会相信这是一群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干的。
等他们离开了学校,回到父亲与家族的庇护后,能做的荒唐事情就更多了,而在他们拥有正式的公职,继承爵位,与一位称心如意的贵女结婚之前,他们依然被允许胡作非为,只要没有越过界线,就算是杀人,这些事情在那些沙龙或是俱乐部里也是能被作为一桩趣事提起的小问题,一些持剑贵族甚至会赞赏这种勇气,只是大部分时候这种事情都不会为人所知罢了。
大卫和弗雷德里克当初商量不对巴麦尊子爵的案件做全部公开,首相和女王也是支持的,不过他们不是担心会引来摹仿的人,而是觉得这件事情终究不够体面——但对于那些被尼克尔森虐杀的妓女们,后者则根本没去在意,三十七这个数字,可能就只有那两个天性良善柔和的年轻人始终记在心里,哦,可能还有圣博德修道院的院长先生,斯诺医生或许也会时不时想起来,但作为一个东区人,他的接受能力要比其他人更强些。
但等到大卫.阿斯特回到西堤区,开始召集记者和他们的线人开始对这类事情开始详查的时候,才发现暗流已经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汹涌成灾,不少小报都登载了被割喉,然后开膛的女性,每篇报道都尽情渲染了受害者的种种详细状况,从出身,到居所,到婚姻和孩子(如果她们有),还有寻芳册那样的具体资料摘抄,为了争夺人们的眼球,撰写这些稿件的人竭尽全力,怎么惊悚怎么来,不断地将自己的揣测和观念强加在凶手身上,仿佛他们就站在案发现场亲眼目睹并且巨细靡遗地做了记录似的。
让大卫担心的是,这些记者们的观念还有截然不同的地方,一些人将凶手塑造成了如同圣人一般的存在,认为他们就是为了涤荡污秽而来的天使,一些人却认为凶手只是一些野蛮如同恶兽般的下等人,他们行凶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他们或许都是对的,但也有可能都是错的,就在大卫目击了开膛案的第二个星期,弗雷德里克在苏格兰场就连续接到了两封不同的信件,他们都是凶手,信封里附带了最新受害者的衣服碎片或是一缕头发,但他们却分别声明,报纸上所说的话全都是一派胡言,要求警察在报纸上为他们正名。
“对,一个认为自己是个活圣人,而另外一个认为自己虽然杀了人,也足够邪恶,但并不是毫无理智的野兽。”弗雷德里克说。
“他们只是给你寄了信吗?”大卫问。
“可能,但当天的报纸就报道了这件事情,”弗雷德里克将几份报纸啪地一声丢在办公桌上:“要么是凶手也给报社寄了信,要么是警局内有人买卖消息。”他坐下来,抓着自己的头发,他和大卫将记者们拒之门外就是为了避免引发“新风尚”,现在却前功尽弃,伦敦有上百家报社,虽然大报社会碍于警察局长与他身后的女王,忍痛放弃这么一份美味的饵料,但你总不能永远让他们克制下去,何况小报一旦销量上来,你再要求别人白白放过眼前的机会,就是在得罪人了。
“现在还不是最糟糕的时候,”大卫不想说,但:“等到所有的报纸都开始狂欢……”
作为一个报社和出版社的主人,大卫.阿斯特的预言果然没出错,很快,从小报到大报,从平民到贵族,从酒馆到公寓,每个地方都开始热热闹闹地讨论起了妓女连续被杀案,很快,有个聪明的记者为凶手起了一个“杰克”的绰号,弗雷德里克和报纸立即就在几天后接到了署名为“开膛手杰克”的自首信或说挑衅信,他在信件中宣扬自己的理念,阐述自己的动机,大肆嘲笑警察,侦探和官员——当然,只看这些信件,也知道凶手并不是同一个人。
不过在警察局的案件登记册上,受害者自始至终只有五名,这里面还有大卫代为报案的一名,其他有人愿意为她报案,并且被上报记录的也只有四名,即便我们都知道受害者几乎每隔两三天就有一个,但就和之前在殴打,被迫流产,疾病或是饥饿中死去的妓女那样,这些女孩也是伦敦无数无名死者的一部分,她们有些甚至都没有被埋葬,而是被丢进了泰晤士河或是森林里。
愿意为她们说话和哀悼的人都很多,大部分人只是在看笑话,做消遣——不过约翰.斯诺医生倒是得到了一个让他吃惊又欣慰的消息,有一位富有的女继承人正打算开设一座庇护所,专门用来庇护那些已经和将要成为妓女的人。
“我们打算把它称作‘维纳斯的小屋’。”狄更斯说道。
“在这个时候?”
“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
第257章维纳斯的小屋(中)
“这些事情有恶魔们的手笔吗?”
听到北岩勋爵这么问的时候,利维就知道大事不妙。“没有。”他坦率地说:“或许你不信,但这次确实只有人类在狂欢。”
“自打我上了战场,”北岩勋爵语气低沉地说:“我就知道人间即地狱,人类更胜恶魔。”
“看来你这次的公费旅游并不怎么愉快。”利维亲自从房东太太那里接过了威士忌,威士忌是一种烈性的“平民酒”,贵族们更喜欢低度数的香槟和葡萄酒,免得在酩酊大醉中被人利用或是说出不应暴露的秘密,但一些从军队出身的官员,私下里还是很喜欢在睡前来一杯烈性酒。
至于平民们,尤其是城市里的工人,他们最早的时候喝得是粗劣的麦酒,也就是啤酒的前身,后来荷兰人将甘蔗从印度传到了加勒比海地区,并在那里大量种植,在出产珍贵的糖的同时,作为废料的甘蔗渣被用来酿造有甜味的并且度数不低的酒,然后这种被称之为朗姆酒的东西由水手带上了岸,在短短几年内就迅速泛滥,而威士忌呢,威士忌最早和啤酒,香槟一样是修道院的出产,不过比起香槟,威士忌要命运多舛得多。
北岩勋爵注视着深褐色的液体,他想到是威士忌从修道院走向民间,正是因为亨利八世在与教权的战斗中,解散了大量的苏格兰修道院,修道院的修士们在进入民间后不得不依靠酿酒的本事谋生,威士忌才有机会成了民众们的饮品——亨利八世很难说是赢了,他虽然做到了当时的大部分君王都没法做到的事情,但无论如何,宗教还是宗教,教会还是教会,无论他怎么遏制,怎么整改,他创立的新教,圣公会还是在他生前就偏向了信仰而不是对君王的忠诚,他为此砍了他最好朋友的脑袋,也就是当时的坎特伯雷大主教,这个愤怒之中不理智的行为证明了他的失败,教会立即将这位大主教封为圣人,不要说天主教,长老会,就连他的圣公会都产生了一批接着一批的反对者……
其中最明显的就是接下来的三位国王,爱德华六世,(这里暂且不算可怜的九日女王简.格雷),玛丽女王,伊丽莎白女王,这三者在位的时候宗教,经济,政治的漩涡与波澜始终没有消失过,只是有大有小,每次几乎都伴随着叛乱与谋杀,这种动乱一直持续到伊丽莎白女王去世,她终生未婚,没有可以被承认的合法子女,都铎王朝最终绝嗣。
有人说,这是因为伊丽莎白女王亲眼目睹了她姐姐玛丽女王因为婚姻而产生的种种疯癫行为,尤其是所有人都认为,作为一个女性君王,她必然会受到丈夫的严重影响并且就此干扰朝政,如同之前的疯女王胡安娜,以及,一旦结婚,女王也会遭到所有女性必须承受的可怕罪责与酷刑,那就是生育,频繁生育会夺走一个女性的很多东西,健康,精力和智慧,而不生育呢,也会让人们认为她遭受了上帝的谴责,肯定在什么地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责。
但这其中,要说没有教会的手笔,那可真是谁都不会信,尤其是爱德华六世,他去世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了,按理说应该算作成人了,虽然说他年幼的时候就一直体弱多病——不过那时候他对宗教改革的热忱确实引来了不少非议,在亨利八世的时候,虽然他创立了圣公会并自任教宗,但他并没有强行取缔天主教会与其他教会,爱德华六世却这么做了,你或许要说,这可能出自于当时的摄政大臣爱德华.西摩的授意,很可惜,这位以为自己可以独揽大权的蠢货在爱德华六世登基的第二年就被处死了。
然后,众所周知的,爱德华六世之后登基的就是立即重新皈依天主教并且开始搜捕与处死新教教徒的血腥玛丽,而之后的伊丽莎白女王也要更为谨慎和耐心——而有都铎在前,随后的斯图亚特王朝和汉诺威王朝,每代君王甚至有权力的大臣与领主,都开始有计划地收揽半天使与半恶魔,之前不是没有,但基本上不成规模,毕竟更早一些,教权还大于王权,而在双方关系不是那么紧绷的时候,降临到地上的天使和攀爬到地上的恶魔也没有现在那么多,嗯,怎么说呢,大概就和教会中事实上有很多数学家、医生和炼金术师那样,他们原先是归在非世俗这一边的——最早的那些统治者出于对信仰的畏惧与虔诚,并不敢公开染指教会的禁脔。
这么说也真是有点意思,半恶魔想,在人类得到了长足的发展,有了能够对抗教会以及那些非人的力量后,他们对于这些曾经敬而远之的东西反而兴致勃勃,贪得无厌起来了。
北岩勋爵举起眼睛,他的额头因此堆积起了一层层厚厚的纹路,他注视着利维的眼睛,他才安排好手上的事情,就来找利维,其用意不言而喻——他是个正直的好人,而这件事情,也可以说是个人的私事,他手里也不是没有“煤块”,但看到利维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件工作半恶魔大概率不会接,俱乐部里不是没有半恶魔,只是他们更擅长谋杀和犯罪,他们也坦诚,如果让他们一直和人类在一起,他们很难拒绝新鲜血肉和灵魂的诱惑,除非这些人类能够如北岩勋爵那样具有强韧的意志与体魄……要不然对于半恶魔来说也是一种难以抵御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