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拒绝了你,所以你就找到了库茨男爵夫人?”
“哦,谁没听过慈善夫人的美名呢?”狄更斯说,面对大卫隐约的责备,“我只是没想到夫人的想法比我更激进。”
“正因为我做过很多次慈善,济贫院,感化院,教养院,向我寻求募捐的有牧师,有神父,也有修士,还有政府官员,在最初的时候我谁都愿意相信,但偶尔一次我亲自去看了改建后的济贫院,我发现我的钱并没有变成宽敞的房间,干净的衣服和让人可以吃饱的一日三餐,而是变成了管理员的银餐具,马车,嬷嬷的新衣服和朗姆酒,厨师身上的肥膘……狄更斯先生的求助让我震撼和感动,我想要帮助她们,但……”女士,也就是库茨男爵夫人没有说出自己的怀疑:“我们并没有打算深入东区,我们只是和人约定了——沙龙的鸨母说,她认识了一个东区的恶棍,可以为有需要的绅士们提供十岁以下的男孩或是女孩,保证干净,安全,可以亲自挑选,只要五个金镑——而我正需要一个验证他说法的机会。”
“如果不是马车发生了意外,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危险,”狄更斯说,“他们只要钱,而且中间人也会对我们的安危负责,我们只是去到那里,接上孩子,然后就会马上离开……”
“那么您知道弗雷德里克已经在打击童妓了吗?”大卫生气地说。
“但就我看到的,”库茨男爵夫人从容不迫地说:“好像没什么用嘛。”
大卫哑然,在这里,甚至不仅仅是在这个年代,警察,军队中的每一个人,或是无论哪一种有才能的人,都只会将自己的忠诚和能力奉献给金字塔尖的统治者,如果你对他们说,你应该去保护一个妓女,他只会觉得受到了羞辱继而暴怒——警察们对严格打击不足年龄的童妓这件事情懈怠,阳奉阴违,敷衍了事,还因为他们都是由弗雷德里克发现和拔擢的,不然情况还会更差些。
第253章开膛(上)
狄更斯望向马车的车窗外他们来的时候就是黄昏时分,现在已经夜幕幢幢,东区的煤气灯损毁严重,工厂喷出的烟雾也在寂静中缓慢地沉积下来,形成了浓厚的夜雾,““阿斯特先生,”他小小声说:“您觉得我们有办法雇佣到那位灰侦探吗?”他是亲眼见到过这位侦探的能力的,要知道大瘟疫的时候伦敦的王宫附近都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就别说东区了,东区本来就是一个拦你沼,约翰.斯诺医生能够在这里站住脚,除了他带来的药物,设备和人手之外,就是这位灰发先生了,就狄更斯看到的,有很多时候,许多风波都是在暴徒们瞥见了那一片灰色才得以平息甚至还未掀起就无声消弭的。
“你还打算进东区?”大卫说:“西区也有很多妓女,伦敦到处都是妓女。”
“那是不一样的。”狄更斯说,“怎么说呢,”他苦恼地搔搔头:“您是一位好先生,一位真正的绅士,所以说,有很多东西连你自己都看不到,您或许去过西堤的沙龙和公寓,但那是您的极限了,您连孩子都没法接受——就更不会用鞭子,烙铁和刀子了对不对?那些鸨母的眼神非常锐利,一看到您不是那种客人,就只会介绍性情温和,资历浅薄,没受过什么苦的年轻女孩给你,所以你和最糟糕的那些人永远是隔着一堵墙的。”
“但我们如果想要帮助这些人,”狄更斯放下手,接着说道:“就不能隔着一堵墙,毕竟你没法隔着一堵墙给予什么真正的帮助。”
“是我要求狄更斯先生带我亲自来看看这些女人和孩子的,”库茨男爵夫人说:“比起你,我能接触到的就更少啦,先生,我的祖父和我的父亲,虽然不能说洁身自好但也不太热衷于寻花问柳,我又还没有结婚,”她从祖父这里继承了财产与爵位,也就是baroness,这个称呼有着女男爵与男爵夫人的双重含义,“我没有丈夫,也就意味着绅士们更不会在意味未婚女性面前提起任何暧昧的话题。”
“夫人……”
“我曾经天真过,”库茨男爵夫人说,:“不但是教会,也有绅士们,以及我见到的,无论哪一位需要帮助的穷苦之人,但我很快发现,就算他们没有欺骗我,我也没法让她们改变,或者说,她们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走到正确的路上去。”她想起自己设法挽救过的一些女孩,作为男爵夫人,她接触的层面很少,一个私奔的女仆,一个生病的厨娘,一个偷了东西的帮佣,她以为,只要给了钱,工作,这些可怜的人就会很快好起来,但事与愿违,女仆只会拿钱回去让她的丈夫继续酗酒和赌博,厨娘是因为生育频繁而导致体液失衡,但她不会停止生育,“这是上帝的恩赐”,她这么说,还有偷了东西的帮佣……她并不感激男爵夫人的宽容,甚至反过来企图绑架男爵夫人来勒索更多的钱——至于为什么,她自己都是茫然的,为什么不能要更多的钱呢?她从小到大,就没有感恩或是羞愧的思想,所有人,从她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伙伴同伙(她没有朋友),都在拼命地争夺着微薄的资源……“不,或许我也不能。”她低声说。
“如果是狄更斯先生的那个方案,即便是您,也是杯水车薪。”大卫在沉默了一会后说道。
“没错,那会是一项大工程,而且需要持续很多年,但沙滩上的小鱼肯定会在乎。”库茨男爵夫人笑着说:“我们也没有那样狂妄,年轻人,我们的计划也只是想要在黑夜里点一盏灯,就像是南丁格尔女士所做的那样,当人们看到那盏灯,就会知道他们还有一条路可走,也许,”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或许会有更多有良知但缺乏勇气的人会愿意默默跟随,灯多了,先生,天就亮了。”
“我们可能看不到树木长高,枝繁叶茂,结出果实,”狄更斯眨了眨眼睛:“但即便只是看到幼苗萌发,也是相当值得欣慰的。”
他们几乎要说服大卫了,他本来就是一个善良的人,“但如果可能,请不要再来这里了,就算要来,也请告诉我或是弗雷德里克。”
狄更斯忍住了没说——若是他们身边跟着五六个仆从,七八个警察,然后跑到东区来,就连下水道里的老鼠都会跑光,大卫.阿斯特和弗雷德里克.詹姆斯.兰姆不是愚蠢也不是恶毒,他们只是太年轻了。“我们真的不能请那位灰发先生帮忙吗?”
“他不愿意,就不能。”大卫现在也是俱乐部的成员,就这样他也没见过几个除了利维.伦蒂尼恩之外的半恶魔,有老成的俱乐部成员告诉他说,半恶魔,都过得不怎么容易,尤其是那些愿意保持理智的半恶魔,如果只是一只嗜血的野兽,那么他们很快就会坠入地狱,或是被围剿至死,但若是想要留在人世间,不至于成为恶魔的食物和玩具,就得走钢丝。
意思就是,他们需要行善,来保证自己的人性不会迅速流失,又要作恶,才能保证不至于成为恶魔眼中的孽种和叛逆,被恶魔们盯上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正如一个恶魔发出的诅咒——在你之后的几年,十几年,几十年里,凡是你遇到了任何一件值得你悲伤,痛苦,煎熬的事情,就往后看看吧,你肯定能看到我的影子……
所以受到“雇佣”的半恶魔,通常都会去做一些不可公之于众的阴私之事,像是刺杀,劫掠,亵渎之类的,幸好地狱居民们在这方面不怎么挑剔,你若是拉了一个善人下地狱,祂们会欢欣鼓舞,你若是拉了一个恶人下地狱,祂们也不会拒绝——一些撒旦信徒会幼稚地认为,他们为地狱流过血,为恶魔挡过枪,就能得到特殊待遇了,哈,怎么可能,恶魔们最喜欢看到的就是人们从希望落入绝望时的有趣表情。
第254章开膛(中)
利维之前做得太多了,他已经受到了恶魔们的警告,别说一个陌生人,就算是约翰.斯诺再来找他他也不会应诺,他在考虑,是否应当暂时离开伦敦一段时间,因为博览会开幕在即的关系,对人类与非人类的监管再一次加强了,黑猫莉莉丝也是乘着皮条客们的狂欢(因为从外省和外国涌入了很多人)最后捞一波,但半恶魔需要的不止是胃袋的满足,他还需要装着灵魂的“煤块”,这些东西北岩勋爵之前或许可以满足他的需求,可惜的是他现在已经是玛哪俱乐部的首领了,尼克尔森不是第一个对他不满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利维对这个过去的“朋友”很满意,并不打算把他当做一件消耗品。
哪里呢,半恶魔想,爱尔兰正在大饥荒中,或是苏格兰——那里人类发现了一个遗迹,又或是更远些,美国,澳大利亚,这两个被作为流放罪犯的荒凉大陆,也是半恶魔们兴风作浪的好舞台,又因为面积广阔,半恶魔,恶魔们的领地也间隔较远,不过要小心那里的原始信仰遗留下来的残余……或者欧洲?冰岛反正是不会去的,那里是利维长大的地方,也是瓦拉克投影领地最多的地方,一旦一个地方曾被恶魔占领过,那么之后那里的地狱大门也会更加容易被打开。
房东太太走到利维身边,坐在了他的膝盖上,半魅魔终究还有一点她自己的本事,她的心脏在颤抖,由于某种不祥的预兆,利维摸了摸她丰满的肩膀,确实,一旦他离开了伦敦,大利拉就要重新寻找能够提供给她生机的目标,但她这几年身边只有利维一个,难道是因为半魅魔还有守贞的概念吗?还不是因为,无论是东区,还是西区,半恶魔们都携带着天性中的贪婪并且不加收敛,大利拉的迟钝很有可能让她自己变成了食物或是货币,就算她侥幸逃走了,若是让里鲁觉得,这个“后裔”实在是无可救药,他或许会提前侵占这具精心养育的躯壳。
但利维是不会在乎大利拉的,就像是在里鲁面前,大利拉也会毫不犹豫地出卖利维。
利维唯一需要斟酌的就是是否应当保留一点转圜的余地,毕竟他在野葡萄公寓的大部分时间还是过得很舒服的,换成另一个半魅魔,祂未必会允许利维将这里打造成自己的领地。
“大……”被打断的半恶魔不悦地蹙眉,他推了推大利拉,大利拉从他身上跳了下来,“去开门。”利维说,等大利拉走到门口,打开门,正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迅速驶来,马车停下,大卫.阿斯特从上面跳了下来,落地的时候踉跄了一步,差点摔倒,幸好跟着下来的狄更斯先生扶了他一下,然后狄更斯先生又从马车上接下了摇摇欲坠的库茨男爵夫人。
“好新鲜的血味儿。”大利拉说,“你们遇到强盗了?”
大卫苦笑了医生:“我倒希望是强盗。”马车车夫,他和狄更斯先生都带了枪。他看向利维:“只要两三个小时就行,让他们暂时在你这里待一会儿,我去找约翰.斯诺医生。”
何止是新鲜的血味儿,还有回荡在他们身周的尖叫,出自于那些不甘的幽魂,利维伸出手,在大卫.阿斯特身上拍了拍,大卫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那种时刻想要作呕的冲动顿时消失了大半,“我让狄更斯先生和你说。”他压低声音:“我去找斯诺医生。”
利维点点头,大卫立即回身冲向黑夜,大利拉不用说,马上拿出了烈酒和鸦片酊,这两个人都很需要,“有多余的房间吗?”狄更斯先生问道,大利拉看了一眼利维,一把抱起了浑身颤抖,四肢无力的男爵夫人进了一个厨房边的空房间,也幸好野葡萄公寓是个半恶魔的领地,这里的房间并不都是满的。
“我们遇到了一桩可怕的事情。”狄更斯先生猛地吞了一大口烈酒,他的手也在发抖,但他终究是个长时间游走在底层,甚至差点蹲了监狱的人,他不是没见过死人:“只是没见过那么……”他注视着利维身后的一点,“我们一开始都没意识到那是个……人,先生。”
大卫的马车是一辆四轮马车,带有车厢的那种,在煤气灯和街道都有不小损坏的东区,车夫当然也不敢催马快行,他一个劲地观察着两侧的街道,紧闭的门扉和黑沉沉的下水道,亮闪闪的水坑,对于像是一堆垃圾似的东西,压根儿没注意,虽然马儿表露出了些许不安,但直到马车的轮子压过了一样坚硬而圆滚滚的东西,他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个……
“东区的街道上出现尸体并不令人意外,”狄更斯先生声音嘶哑地说道,“但……”车夫立刻跳下去查看,随后他就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喊声,大卫立即握着手枪跃下马车,他还以为车夫是中了枪或是挨了刀子,没有,他们的马车上方正好是一盏完好的煤气灯,煤气灯照亮了那个区域,于是大卫也看到了——那是一具尸体,女性,蓬乱的头发,惨白的皮肤,她的身体“就像是一个空豆荚”,狄更斯如此说,不亲眼看到,谁也想象不出那是一副多么恐怖的景象——“空的。”他重复说,如果不是还有一颗脑袋,他们甚至无法想象那是一个人,就算有手脚在……
——
在狄更斯先生向半恶魔述说他们遇到的可怕事情的时候,大卫.阿斯特和约翰.斯诺也正在赶往现场。
“你不该先叫警察,或是叫治安官吗?”斯诺医生问道,“我需要一个证人。”大卫说,狄更斯不行,也是约翰.斯诺已经是女王身边的御医了,他的证词才有可能被取信,“我要擦掉一些痕迹。”
“你疯了!”斯诺医生喊道,这时候警察体系才建立,但侦探已经有了一段时间了,如今的人们已经注意到了证据与现场的重要性。
“你看了就明白了。”大卫说。
斯诺医生确实一看就明白了,“slut”四个用红色油漆写在地上的大写字母在煤气灯光下简直能刺伤他的眼睛,“我会告诉弗雷德里克,但不能让更多人看见了。”大卫说,“我以为……”斯诺医生已经想到了。
“伦敦可不止真理报一家报社有记者,”大卫疲惫地说:“肯定有一些小报——弗雷德里克没有公开太多的案情和证据,但他们肯定会无缝不钻地寻找可能有的缝隙,收买警察,收买守墓人,收买目击者——在我们没注意到的地方,小报上的报道已经扩散开了。”
尼克尔森死了,他不可能再回到伦敦继续作恶,但还是有凶手,有受害者,正如大卫和弗雷德里克最担心的那样,有人正在摹仿他犯案,从留言来看,对方说不定还认为基恩.尼克尔森是个值得钦佩和学习的卫道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