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一怔,说实话,若不是为了给客人找“小甜点”,就算是西区的鸨母和打手也不会轻易到东区来,东区的暴徒可不会在乎你是什么身份,一个绅士若是不够当心,被洗劫一空扔到泰晤士河来也是很常见的事情——对寻花问柳没兴趣的人就更不会了,东区能有什么?污水横流的街道,拥挤得没有一丝空隙的联排公寓,危险贪婪的强盗和小偷,肮脏的旅店和酒馆,浑浊的空气与这些污染的制造者各种工厂,这里没有鸟儿鸣叫,也没有娇嫩的花朵,除了最为低廉的商品——人之外,还有什么有吸引力的东西?
——
“我们只是想要一些……新闻。”对方说。
一般而言,因为违法,这种马车上只会坐着鸨母,车夫通常由打手充任,这辆马车上也只有两个人,但车夫怎么看都是一位绅士——利维的意思是,如约翰.斯诺那样的绅士,打扮上有点不拘小节,但眼神干净,年龄也差不多,至于另外一位,就有点……嗯。
“女士?”利维客客气气地问道,这位是女性,但不是妓女,也不是鸨母,她是一个打扮成绅士的淑女,哦,按照法国的法律,这种行为也有罪的,英国暂时没有,但可以有社会性死亡。
第251章一位淘气的老绅士和一个胆大的假绅士(中)
黑猫莉莉丝的狩猎方式其实是非常粗暴的,她的黑猫身躯只有手臂长短,而且除了眼睛全都是黑色的,连通常黑猫有的白色爪子和肚皮都没有,她行走在阴影或是黑夜里,普通人根本无法捕捉到她的踪迹——如果猎物是步行,她会一跃而起,小小的爪子瞬间就能折断猎物的颈椎,如果猎物骑马或是乘坐马车,在他们进入一个僻静的巷道时,黑猫会释放属于地狱的力量,惊吓马匹——动物们的感觉要比人类更灵敏,马匹受惊,会直接将骑手抛在地上,或是挣脱辔头和车架的束缚逃走,如果马上的人,马车里的人不够走运,直接摔断脖子也是有可能的。
莉莉丝之所以察觉到马车里的绅士是个女人,就是因为在马车倾覆的时候,她无法控制地惊叫了一声,女士的尖锐喊叫和男士的浑厚高声差别可太大了。
本来利维完全可以不管这两个人,但这里是东区,就和第一次造访这里的大卫.阿斯特那样,如果他不管,被叫声吸引来的鬣狗会毫不犹豫地撕碎这两个家伙,若只是这样,或许也只能说他们倒霉,但莉莉丝说:“我在那位绅士身上嗅到了大卫.阿斯特的气味。”黑猫喷了口气:“还有一股是说不出的讨人厌的味道,不像是天使或是恶魔,倒像是某种精怪。”
为了自己的长期契约人,半恶魔只能跑一趟。
来人并不知道自己进了怎样的一个魔窟,那位年长的绅士左右张望,假绅士则有点紧张,野葡萄公寓在东区也算是一座维护得比较好的建筑,楼板没有腐朽出大洞,玻璃完好,厨房里的壁炉炉火熊熊,不一会儿就让房间暖如春日,房东太太给他们每人一杯奶油甜酒,因为意外——马车突然倾覆而狂跳的心脏终于慢慢地安定了下来,利维走出门去叫了一只乌鸦给大卫.阿斯特送去了一封手信,叫他来接人,等他回到厨房,那位年长的绅士注视着利维的眼睛,突然问道:“伦蒂尼恩先生?”
他这么一叫,利维立即感到头疼,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也不回答,按照伦敦现行的社交规则,做出这种姿态就是不想被打搅,而那位年长的绅士却颇为愉快地喊道:“哎呀,”他说:“您是利维.伦蒂尼恩先生!太巧了,我们正是要来找您的。”
大卫是个普通人,他大概没法像半恶魔或是半天使那样在瞬息间越过四分之一个城市抵达此处,利维只能重新面对对方:“这里是东区,”他说:“非常危险,先生,如果只有您就算了,大不了泰晤士河多具浮尸,您身边还有一位女士,您应该知道,这里的顾客可不怎么挑剔。”
这句话带着非常鲜明的羞辱性质,若坐在这里的是一个普通的淑女,可能已经昏厥过去,没几瓶嗅盐绝对醒不过来,但那位假绅士只是笑了笑,毫无芥蒂:“伦蒂尼恩先生,我有雇佣护卫,”她温和地说:“只是他很难被人发现。”
利维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莉莉丝,黑猫咕哝了几声。
“当然,”假绅士没注意到那只黑猫,它的皮毛简直就是天然的保护色,不过利维已经猜到了一点,他略过这个问题:“你从什么地方知道了我的名字?”他问。
“在大卫.阿斯特那里,”年长的绅士说,“不过真正注意到您还是因为约翰.斯诺医生,您没注意到我,我是怜褔会的捐助人和志愿者之一,我在医生身边看到了您,您的眼睛……”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这个颜色非常特别,一看就能记住,我从其他人那里听说,您是这里的侦探,曾经被医生,还有大卫.阿斯特雇佣过,嗯,他是我的老板,姑且这么说吧,我为他的报纸和杂志写文章。”
利维警觉地蹙眉:“是他让你找我的?”
“不,”年长的绅士说:“我只是听说,”他的视线陡然变得犀利:“在不久前的巴麦尊子爵被害案件中,您是少数几个被允许参与此案的外部人员之一——而且您也不负众望地提供了一条相当关键的线索……对于堪破案情,找寻凶手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他略微停顿了一会:“但不是阿斯特先生,侦探先生,他并不支持,甚至可以说是禁止他的记者,摄像师们深究与过多报道此事,我想这可能是政治原因——”他仿佛想说什么又停住了:“但我们想要探知的并不是这个问题,先生,或者说,我们不是为了巴麦尊而来的。”
利维没说话,只是盯着他。
“说来您或许不相信,先生,”年长的绅士说:“我们是为了那个妓女而来的。”
“谁?”
“夏洛特。”年长的绅士说:“还有,那些和她一样遭到凶手虐杀的受害者们。”
然后他看到那个灰发的侦探切实而古怪地瞄了他一会:“她们和你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年长的绅士看到利维的视线转移到那位假绅士身上,连忙说:“和她也没关系,不过以后可能有关系。”
“我不想听顺口溜,”利维说:“不过你要说什么别的受害者,我没听说过,也没看到过,先生,我知道只有夏洛特一个可能体现不出你们想要的……惊奇感,你们或许想要塑造一个恐怖形象,让人浑身发抖又不得不捧着报纸看下去,但真没有,我没法提供给你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啊,”年长的绅士了然地说:“你把我们当成那种小报记者了。”
我们之前曾经提到过,在这个时代,报纸还是一种全新但已经被迅速普及的传播媒介——关键在于,它还没有受到限制或是纳入管理。
受惠于印刷术的普及与识字率的提升,在民众急切地需要一份廉价的娱乐方式时,报纸填补了这份空缺,也因为如此,就算是如真理报这样正当的报纸,在刊登了政府与王室的重要信息后,仍旧需要辟出一部分版面来登载屎屁尿笑话,粗俗的漫画,各种巨细靡遗的犯罪现场重现等等——对,这个时候的人们可不讲什么分级,报纸上不但会刊登出罪案始末,还会有犯罪现场,受害者与罪犯死状的照片(很难得),或是绘画(比较常见),像是被砍掉的脑袋啊,被剖开的尸体啊,突出的眼珠和舌头啊,怎么刺激,怎么吸引眼神怎么来。
这还是正当报纸的行为,像是小报,那就是一张简陋的丑闻传单,在上面你看不到一点事实,只能看到耸人听闻的题目,或是恐怖或是香-艳的详情,还有各种不负责任,添油加醋的揣测与幻想……一些记者比起他们的本行,倒是更适合去做一个下流小说作家。
“我们不是为了……这个来的。”那位假绅士第一次发声,她的声音非常柔和,要说浑厚也不是不可以,还有点沙哑,不那么清脆,如果不是受惊大叫,一般人很难分辨,而且她在扮男装上颇有心得,她没有愚蠢地去贴胡子,弄鬓角,这种夸张又容易被揭穿的伪装只会招来麻烦,她的装扮更靠近一个爱慕虚荣的纨绔子弟,脸上擦着白粉,双颊上点着胭脂,眉毛描黑加粗——虽然维多利亚女王已经说过,化妆是粗俗和不礼貌的,只有妓女才化妆,教会也说,化妆是一种犯罪,但就和侵害儿童,虐杀妓女,偷情,生下私生子女等等这些可怕的罪行一样,只要不被放在台面上,那么就等于“不存在”。
现在毕竟距离人人浓妆艳抹的十八世纪还不太远——路易十六还在用鸡蛋和蜂蜜来抚平皱纹,把香水喷满假发和衬衫,拿胭脂虫做的口红擦满嘴唇呢……
第252章一位淘气的老绅士和一个胆大的假绅士(下)
但出乎这位大胆的假绅士意料的是,那位灰发侦探只是露出了疲乏而又厌倦的神情:“这不是我会关心的事儿,”他说:“接你们的人很快就会来,你们安分点等在这儿,先生,以及这位女士,你们还是听走运的,就别去自找晦气了。”
那位女士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被一旁的年长绅士拦住了。
大卫.阿斯特来得很快,他曾经犯过蠢,那次也是因为身上带着利维的信物才没有成为诸多浮尸中的一具,在真正地见识到另一个世界之后,他也总算明白那时候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么冒失,所以接到乌鸦的报讯时,他并没有质疑利维.伦蒂尼恩的行为,而是马上乘上马车,带着两个仆人和枪赶了过来。
“他是……”大卫正准备向利维介绍这两位——胆大妄为的外来者,却见半恶魔向他左右摆动了一下手指,“不必了。”他指指门外:“带走吧。”
大卫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这两位,不,至少之中的那位年长的绅士,他之前来造访过大卫.阿斯特,也向他询问了一些有关于巴麦尊子爵案件的细节,但这位好人,并不是为了子爵,而是为了子爵身边的那个妓女而来的,也不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或是别的私欲,他有更为可敬并磊落的目的。
“但你们还是太过鲁莽了。”大卫严肃地说,“狄更斯先生。”他尽力不去看狄更斯身边的那位女士,主要是这位胆量过于惊人的女士不同于他之前见到的任何一位女性——他不是刻板守旧的人,不然也不会违背父亲的意愿,坚持一桩对他毫无裨益的婚事,还差点为自己的未婚妻送了命,即便如此,他现在也在恶魔的名单上,甚至可能影响到他的后代(如果他还能有),但他也难以想象,一位淑女会在自愿的前提下,打扮成一个男人,和另外一个男人走进混乱的贫民窟,还要去见一个声名狼藉的皮条客。
与其说他对这位女士抱着什么反感或是厌恶的态度,倒不如说是阿斯特先生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对方。
“我的错,”那位女士倒是大大方方地开了口,“是我听说了有关这些少女和孩子的事情,”她的眼中迅速地掠过一道惊怖的光:“我的祖父,父亲,还有环绕在我身边的绅士们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和我说这些,当我从狄更斯这里听说,还有这些可怕的事儿存在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对我的前三十年而言,最坏的事情也就是私奔——他向我请求帮助,我愿意,但我不亲眼看看,我是不信的。”她笑了笑:“之前可有不少人总是以为可以从我手里弄到钱,慈善是最常用也是最好用的名头。”
“您可以委托别人来做您的耳朵和眼睛。”大卫说。
女士摇摇头:“恐怕不行,”她堪称慈祥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简单点来说吧啊,如果是你的母亲,你的妹妹,你的妻子,你的女儿——你会很高兴她们去做礼拜,做弥撒,向教士捐献布匹和食物,也会很高兴她们宽容地对待仆人和路边的穷人,但如果她们对你说,她们要去帮助一个,不,一群妓女……”她乐不可支地看着大卫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看,先生,你不是不怜悯那些女孩,也不是不厌恶那些顾客,鸨母和皮条客,但别说接触了,我就说了一个词,嗯,妓女,你就如坐针毡,浑身难受了——毕竟你之前接受的所有教育就是要将我们与这些罪恶的黑暗面永久地隔离开,你不是个坏人,但你仍旧认为我,还有所有的女士们,和另外一些女性们应当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
大卫看了一眼狄更斯,他早就知道这个在他成为真理报报社主人之前,就已经是个成熟撰稿人的老记者是个有点愤世嫉俗的……斗士,他写了许多报道,还有好几本书,他都拜读过,其中《匹克威克外传》,《奥利弗·特威斯特》,《老古玩店》中都有涉及到“下等人”的部分,尤其是妓女,值得一提的是,他可能是大卫看过的文学作品中,唯一将妓女描写为一个和他们一样的人,而不是一个天生荡妇与没脑子的动物的作者。
当狄更斯向他提起巴麦尊子爵的案件中的那个女孩的时候,他并没有误会这位先生突然改弦易辙了,只是在听了他的想法后,就算是大卫.阿斯特都觉得他过于天真了,“妓女是城市的下水道”这句话几乎是所有人的认知,就连妓女自己也这样认为,弗雷德里克在巴麦尊子爵死后有意将童妓的年龄问题提到桌面,都有人觉得不成体统,也有女孩的父母抱怨他们的孩子没法早卖,卖出价钱,鸨母和皮条客,有特殊癖好的顾客也是抱怨连连,非议不断,也幸好弗雷德里克是女王看重的年轻新贵,不然他面对的就不是现在的绵绵细雨,而是暴风骤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