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维多利亚女王从她的伯父威廉四世那里获得的消息,可能早在几百年前,触摸治疗就只是类似于安慰剂之类的精神抚慰,接受触摸治疗的病人是经过筛选的,其中有很多都是得了自己可以痊愈的疾病,如最常见的瘰疬,那是一种因为患者脖颈位置的淋巴结遭到细菌感染,在淋巴结的位置形成肿块,并且随着病情加重,肿块会破损,融合,在体内和体表形成巨大的疤痕类物质——这种患者要么是营养不良,卫生情况不佳,或是得过结核病,总之,算是一种免疫力低下才会形成的疾病,只不过在那个时候,人们对疾病如何形成和治疗全都是一知半解甚至丝毫不解,他们不知道这种疾病只要环境干净,休息充分,营养补充足够就能慢慢痊愈——说实话,当时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做不到这点。
但国王和女王们,在触摸仪式中,可不单单是碰触病人的身体,他们还会送给病人一枚金币。
金币的价值从来就是相当可观的,别看女王,大臣甚至大卫.阿斯特这样的一个普通出版商就能轻而易举地拿出以百千计数的金镑,那是就算阿斯特也算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而最底层的工人,农民,可能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一枚金镑,这种情况在触摸治疗大行其道的中世纪更是变本加厉,有很多记载说,在触摸治疗后,有几个病人当即有了明显的好转。
当然,若患者甚至不是得了瘰疬,而是“饿病”,那么得了国王的金镑,他可以马上拿去买面包,买肉,买酒,可不是一下子就变得健康了么。
所以举办这种仪式基本上对王室,对教会都没什么坏处,尤其是教会,若是那几百个几千个人中确实有病情无法好转,更甚者继续恶化,死亡的呢,那时候人们就会说“那是国王的邪恶”,意思是,国王厌恶这个人,所以拒绝赐福给他,他就只好去死了……
“那只会发生在……”大主教敷衍地说:“在祂们没有看着的时候……陛下,您明白的。”
女王明白,一开始的时候,克洛维一世以及后面的几个国王,都应该是有天使在身后予以庇护与指导的,但后来,不知道是因为天使堕落的太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天堂就不愿意再为这些凡人付出力量了,国王和女王们就只好硬着头皮,先谨慎地筛选一批只是略微有点不适的病人,而后在仪式上加上一枚金镑,意思也很明显了,这种与其说是治疗倒不如说是赏赐的行为,也不过是请求别人为他们的正统说几句好话罢了。
而现在,是教会以及他们背后的祂们在与女王谈判,做交易,他们的手里至少还应该握着几枚筹码——女王想到,果然,大主教很快就明示她说,只要她愿意举行仪式,那么他们可以给出几个名额,保证她可以通过触摸治疗天花,鼠疫和霍乱——这可真是大手笔啊,如果放在蒸汽大革命之前,每一个病人的痊愈都可以被视为神迹,最少可以在原地建立起一座教堂和附属修道院的。
那么祂们要什么呢?
“时间长河只能奔流向前而不能停歇或是倒退,这点所有的存在都必须承认,”大主教委婉地说:“但有时候,每个节点都应该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陛下,人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发出第一个音节的呢,他们又是什么时候写下了第一个字母和数字?他们举起火把,又在烈火中冶炼金属;他们用双腿奔跑,又开始驾驭骏马与骡子;他们起初只是披着皮毛,旋即又开始剪裁丝绸与棉布;农民们在田地里劳作,工匠们挥舞着锤子,骑士们举起刀剑——这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不是你在夜晚睡去,在早晨醒来后就见到了一个新世界。”
他上前,温和地将双手放在胸前:“陛下,想想看吧,人类从石器到青铜器用了近万年,从青铜器到铁器又用了好几千年,从铁器到现在呢,也用了一千多年,但蒸汽……”他有点畏惧地叹着气,“当然,有些人说,蒸汽机的雏形最早出现在一世纪的希腊,但我们都知道,蒸汽机械成为人类最常用的工具只在这一百年里,而就在这一百年里,以它为基础,又有多少新鲜的东西被发明了出来呢?”
“……不好吗?”女王的疑惑倒是货真价实的,“您难道就没有乘坐过有轨电车,用过差分机的通讯仪,计算器和解读器吗?就算您没有用过,您的信徒也应该用过。”
“这就是我们担忧的事情了,”大主教说:“人们为了赶赴一个新的地方,往往会策马奔驰,但他们在拥有了速度的同时,也不免失去了对传统与安全的看重,他们丢弃了一些东西,以为无关紧要,谁知道当他们想要捡回来的时候,这些东西不是已经损坏,就是面目全非了。”
能够被舍弃的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女王在心里说,但她终究还是沉默地任凭大主教说下去。
“……我们应该关闭一些学校,或是对学校的教材,老师与课程进行一些严格的规划与教导……”
也就是说,教会开设的神学学校将会取代绅士们开办的慈善学校,教育事业将会回到一百年前,也就是说,普通人的孩子们依然要接受神学的启蒙而不是科学的启蒙,他们可能能认识几个字母,能够用手指头来算数,但指望他们能追随着前人的脚步继续往上走,是不可能的了。
或许还会有一些科学社团和俱乐部,但那就多数就是显贵人士的消遣了,他们可能会热爱科学,但也有可能不会,譬如那位只是为了寻求乐趣的费马先生,他将一个猜想写在书本的页边上,却丝毫不在乎它是否可以被证实,或许这个珍贵的定理,对他来说就和那些写在报纸上的数独游戏差不多。
第219章霍乱,天花与鼠疫(十六)
单就这一条,就足够令人不快了,大主教却还只会只是开了一个头。
报纸,书刊,以及任何一种画册,所有的合法与非法的出版物都要将经过详细的审查,审查委员会必须有教士占据大多数位置,这是为了“提高民众的道德水准与虔诚之心”——女王知道这只是因为在印刷术,特别是可以经由蒸汽驱动的印刷机诞生后,以前由教会掌握的喉舌已经不再受到他们的控制,譬如牛痘,譬如麻醉分娩术,只要女王,大臣甚至只是一个略有家资的人愿意,他们就可以将新的技术发扬和宣告给大众,而这些从科学中诞生出来的东西,又不可避免地会动摇人类的信仰。
别说什么科学也都是由上帝创造的,一个智慧的存在绝对不会创造一种必然会杀死自己的东西。何况人类的精力,钱财与思想也都是有限的,他们在这个地方用了,别的地方就会匮乏——事实上教会对出版物的严格控制古来有之,在印刷术还没有提升效率之前,人们所能阅读到的东西几乎都出自于教士与修士之手,是他们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抄写在羊皮纸上的,里面会说什么,会带给人们什么,教会当然一清二楚。等到了印刷术出现之后,圣经的印刷依然被教会视作一种亵渎与犯罪,不不不,女王心想,似乎在更早的时候,将拉丁文的圣经翻译成本国的语言,都算是一桩不道德的事情。
“以及,我们希望,您能限制一下皇家科学院的规模与经费,医学院也是,他们可以继续研究如何治疗病人,但解剖与实验必须停止。”这倒是相当一般的手段,等于釜底抽薪,科学研究总是需要大量的钱财来做基础,学者们也是人,他们和他们家人的衣食住行都需要一笔稳定的收入,一些研究材料和器具非常昂贵,他们或许还要招揽同行与学生,需要一个多个实验室,需要帮工与杂役,等等……
虽然对医学放了一马,但就女王所了解的,没有解剖和实验,医学方面的探索必然止步不前——想想看之前的放血治疗,烙铁治疗,灌肠治疗,液体说,星象说——用大主教的话来说,这些治疗方式也已经有了上千年的岁数,老旧且无效,现在能够真正拯救病人身体和性命的还是在近百年里研究出来的新事物,像是产钳,外科手术,麻醉……可这些东西,没有教会想要禁止的那两样事物根本没法诞生……
除非天堂愿意慷慨地赐予每一个医生特殊的力量,让他们的眼睛可以看穿人类的皮肤,肌肉和脂肪,能够不经实验,就能知道各种疾病所需要的治疗手段,并且娴熟地施展——想到这里,女王都忍不住莞尔一笑,她身边就有不少天使与半天使,在偶尔的闲谈中(这种情况很少见,大部分天使为了减缓坠入地狱的速度,都会选择在一个僻静的地方苦修与祈祷),她知道天使们治疗病人的时候,并没有探查病源,选择方式的需要,祂们只要将手放在病人身上,就和耶稣那样,病人就能痊愈了。
所以说,即便天堂愿意,祂们大概也没法赐给凡人祂们根本无法掌握的技能。
大主教这时候正专注于踱步与斟酌话语,没能注意到女王的表情,还有什么呢,他也非常为难,正如女王所说,他总不能要求陛下关闭所有的工厂,摧毁差分机与蒸汽机,拆掉轨道和水车吧,这些东西说实话,教会用得也不少,如果不是教皇一力反对,甚至有人想要在梵蒂冈架设机车火车,而差分机教廷里早就开始使用了,比银行还早。
“至少博览会需要延期。”他说。
女王的博览会仍旧在筹备中,这场盛事的背后当然有很多原因,但不可否认的,无论是为了什么,当这场博览会召开后,民众们对于科学的渴望与追求必然又要上一个等级,毕竟科学能够带给他们的东西要比基督带给他们的东西实在得多,当科学家们携带着他们的发明而来,像是曾经的差分机,抽水机,纺织机,谁能按捺住那份冲动,不去拿走那份唾手可得的财富呢?
“本来也要延期了,先生,”女王无奈地说,“才经过这场瘟疫……”伦敦人就算了,外国人肯定会有顾虑。
“您明白我的意思。”大主教略带责备地说,延期只是一个借口,那些存在希望它永远不要出现。“那么,您若是觉得能够接受,”他又稍稍缓和了一下语气:“只要立下一份契约,那么明天我们就可以举行仪式了。”
那么急吗?女王微微一笑,可能是因为发现,祂们散播的瘟疫,再也没法如中世纪时,给人类带来能够湮灭一切的绝望与恐慌——医生的力量依然不足,但已经不是毫无还手之力,而人类的精神总是非常坚韧的,只要能找出一点空隙,他们就能顽强地找出一条生路,时间的流逝对天堂与地狱不再有利,反而有害。
毕竟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看着伦敦,看着不但没有被毁灭,反而呈现出一片生机勃勃的伦敦。
是的,病人还在呻吟,死者也在增加,但秩序已经回来了,也有人渐渐地痊愈,他们清醒了,他们能够说话了,他们能够吃饭了,他们能够站起来了,当第一批康复的病人走出医院后,瘟疫的阴影就不再那么浓重,这种气氛甚至影响到了怀特岛——在最初的时候,大主教可能还在等着贵族与大臣们因为恐惧而围攻女王,然后他们来做个好人吧。
事实却是,他们等不了了,大主教不得不走到她面前,不那么情愿地来做她的敌人。
“不过我有个问题,”女王问道:“您所说的契约,据我所知,除了经书中有天使与圣人做约定,天堂似乎没有与人类达成契约的经历……”
她发现大主教的脸红了,又有点发白,他几乎不敢抬起眼睛看女王:“陛下……”他嗫嚅着说:“不是,”他垂头丧气地咕哝道:“不是,是和……”
和恶魔签约。
第220章霍乱,天花与鼠疫(完)
利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你挺走运的。”里鲁说。
利维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他现在也觉得自己挺走运的,因为在亚麻圣母小堂里得罪了穆林,而他所做的另外一些事情引起了老爹瓦拉克的不满,这两个大恶魔联起手来,在威斯敏斯特公学事件中可给了他一个好看,那桩案件,从结果上来说算是他们的失败——受害者死了,加害者也死了,而且他们也没可能将罪魁祸首送到肯特公爵夫人面前让她宣泄怒火。
利维在那件事情中跌入了瓦拉克的圈套,瓦拉克在地狱的投影中给了他一番切切实实的教训,如果不是他丢出了手里仅剩的筹码,又有母亲为他留下的脐带,他现在的状况可能不会太好——半恶魔就算堕落成恶魔,除非穆林这样,带着一笔可观的回报下来的,不然只能是那种游走在灰烬和火光里,耸动着残缺的鼻子来找寻一点残羹剩饭的小恶魔,又索性成为恶魔们的消遣与食物,以及用来交换利益的货币——利维记得里鲁似乎曾经提到过,在很久之前,半恶魔与小恶魔还有晋升的可能,但那也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但那时候的瓦拉克至少是带着一种消遣的心情来对待他这个儿子的,若是换成了现在,利维一想就不由得浑身发冷,不是他怯懦,胆小,而是他太知道一个大恶魔发怒起来会有多可怕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决定下个月的血债要准备的充足和纯粹一些,还要加上额外奉献给玛门的那部分,称颂撒旦,玛门是个难得会认认真真做买卖的恶魔,小恶魔收取的“邮费”之外他不会索取其他的代价,但利维还真是在真心实意地感谢玛门,如果他必须亲自面对瓦拉克,瓦拉克说不定会把他捏成指头大的肉团一点点地吃掉。
半恶魔不再说话,他和里鲁都待在白教堂的钟楼顶端,从这里可以看到泰晤士的上游也就是伦敦的西区,那里曾经一片晦暗,寂静,但不过几个月,那里又恢复到了原先的模样,曾经让整个欧洲颤抖的三瘟疫犹如洪水般地冲刷过这座城市,但在洪水过去之后,城市还是那座城市,甚至显得更干净了点。
悲痛是有的,痛苦是有的,绝望和愤怒也是有的,但任何人只要和以往的无论哪一场瘟疫一比较,都会默然无声——在兰姆的弗雷德里克与那个平民出身的御医约翰.斯诺的主持下,即便医学的发展还无法完全遏制瘟疫造成的恶果,伦敦还是坚持下来了——天花,轻症百分之三十的致死率,重症百分之九十的致死率,霍乱百分之三十到五十的致死率,鼠疫百分之二十到七十的致死率,当然,如果是肺鼠疫和败血鼠疫,也就是里鲁让那六个男女感染的鼠疫,那是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