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工人都可以说是一些做活的好手,比别人能吃到更多东西的结果就是他们也会比其他人更强壮一些,也只有他们能穿着瘟疫医生的鸟嘴面具和皮衣(与黑死病有关只能用这个)还能搬得起沉重的病人,他们每搬运一个人,一具尸体就能拿到一个先令——工厂里的好手工资大约是每星期十个先令到二十几个先令,也就是说,如今他们每天都几乎能够赚到以往一个月能够赚到的钱……
弗雷德里克远远地看着他们的时候——必须远远的,他们也拒绝和任何人靠近,食物和水都是放在一个地方由他们去拿的,就看到他们在痛饮烈酒,这些味道醇厚,不带渣滓的酒是他们从来没碰过的,他们一边兴高采烈地往喉咙里灌,一边还在含混不清地唱歌,他们是那样地高兴,让人觉得就算是下一刻就死去他们也是面带笑容的。
“再给他们每人一只鸡,每天。”弗雷德里克说,他知道这些人之中的一大半将来都是要死的。
黑死病实在是太可怕了,尤其是咳嗽样黑死病,也就是从拘禁所为源头的黑死病,瘟疫医生们经过仔细观察,发现这种黑死病人与其他黑死病人不同,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得了伤寒或是肺结核,主要症状是咳嗽,胸口疼痛和大量出汗,这种黑死病传染的最快,死亡率——这么说吧,几乎没有生还者,那个拘禁所里的罪犯和警察都几乎是在三天到五天里死去的——之所以没有明确的时间,是因为没人敢进那个拘禁所,第一天发现的人只是踏入半步就逃出来了,他仍旧染上了病——拥挤在一个大房间里的死者堆积如山,根本没法收敛,现在或许都已经……
“”
第211章霍乱,天花与鼠疫(八)
“克拉伦登伯爵的府邸?”
弗雷德里克有点吃惊,确实,咳嗽样黑死病是最难防御的瘟疫之一,但这种瘟疫是如何被传到一个伯爵的府邸呢,那可是一个古老的持剑贵族,克拉伦登伯爵是外交大臣,科恩伯里子爵夫人还是女王身边的卧室侍女,按理说,他们身边肯定有教会,又或是俱乐部的人进行护持与监视,恶魔的种子没法传播到他们身边,侵害到他们的身体——伦敦城内有不少贵族都有此殊荣,他们接受教会或是女王的庇护,自己也会寻找半天使或是驱魔人来驱逐邪恶,保证自己的安全——但事实如此,在门被叩响却没能听到回音的时候,学生和卫兵已经觉得事情不妙,他们爬上一颗枝叶茂密的大树,从上面举着望远镜看过去,看到庭院里横斜着一具尸体,。尸体的白色衬衫上满是暗红色的血迹,房间与马厩里也隐隐约约倒卧着一些人。
随着他们的补充与说明,弗雷德里克的神色慢慢地变得严厉与危险起来,不顾人们的劝阻,他亲自去看了一眼克拉伦登伯爵府邸的情况,在确认之后他忍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如果他没记错,克拉伦登伯爵与他的儿子也在随驾行列里,只是没有与女王同行,他们可能要慢上一到两天,他不能肯定,但——但克拉伦登伯爵的儿媳,科恩伯里子爵夫人必然是伴随在女王身边的!
人们只看到一直异常果断与坚决的男爵先生突然一阵摇晃,摇摇欲坠,他们急忙扶住他,询问原因,弗雷德里克怎么敢告诉他们这件事情,他只能一边祈祷着女王身边的天使能够发现端倪,驱逐瘟疫,一边匆忙赶往市政厅,但在路上他就想到了,因为人手缺乏,现在的差分机无法使用,他只能用马匹来传送信件。
女王前往的怀特岛距离伦敦有一百二十英里,一个熟练的骑手,一匹强壮的骏马可以在半天内抵达,但问题是怀特岛与大不列颠岛还间隔着一条窄窄的海峡,这条海峡虽然狭窄,但也不是一个人可以迅速泅渡过去的,需要乘船,也就是说,使者最短也需要一个白昼的时间才能来到女王面前。
他又不知道克拉伦登伯爵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一想到他可能已经站在女王面前,唾沫飞溅地说话,还会时不时咳嗽两声,男爵就不由得头昏目眩,而且他还在担心,因为伦敦的糟糕情况,他的使者可能要通过重重关卡才能找到可以与女王说话的人,而在这之前,他说不定会被关起来……
他最后只能写了一封信,请使者设法递交给他的兄长威廉.兰姆,威廉.兰姆虽然不在女王的身边,但他只晚了一天就出发了,使者赶过去应该还能找到他——弗雷德里克写完信,送出去就只能将这件事情放下——他在俱乐部听说过,但凡君主以及他们的子女身边,几乎都有天使守卫,普通的毒药和瘟疫,是没法对他们造成伤害的,这也是为什么黑死病横行近千年,蹂躏了整个欧洲大陆,除了莫斯科大公与当时的东正教牧首之外,没有一个国王或是女王,甚至只是王子,公主因此受害死亡的。
而莫斯科大公与东正教牧首的死亡又牵连到另一个内幕,只是这个内幕就不是弗雷德里克这个等级可以知道的了。
而弗雷德里克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
克拉伦登伯爵面色苍白地登上了马车,“快走!”他说,而他的车夫犹豫了一下:“大人,还有子爵先生呢?”
“他要留在这里。”克拉伦登伯爵咬着牙说:“走!”车夫不敢消磨伯爵的耐心,他举起鞭子,发出一声唿哨,马车就立即开始动了,车厢上的小玻璃窗户立即被拉上了窗帘,里面顿时漆黑一片,克拉伦登伯爵靠抓起一边的靠垫,按在自己脸上,不敢呜咽出声,他在痛苦中感到一阵侥幸,侥幸于为了尽快赶上女王,他和子爵都没有携带太多仆从。
科恩伯里子爵从出发的时候就在喊着难受,伯爵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但出于爱子之心,还是让他单独乘坐了一辆马车,但走还是得走,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难得在女王面前露脸的机会,为了那个私生女的事情,女王对科恩伯里子爵没什么好感,只是为了维护婚姻的纯正,她不会允许子爵夫人背弃自己的丈夫,但作为一个君主,她大可以就此截断子爵的前程——这比杀了伯爵还要让他难受,所以这次即便子爵后来都在摇摇晃晃了,他都强迫他跟着自己走。
但快要到渡口的时候,子爵的仆人赶上来说,子爵真的没法支持了,他必须休息,他们看到了一个守林人的小屋,就停下了马车——科恩伯里子爵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倒在了那张肮脏的床上,伯爵一边暗自抱怨着,一边回到自己的马车上给他拿药——一个三十岁的年轻人,居然还比不过他五十多岁的老父亲!
但才走到门外,他就看到自己的儿子在猛烈地咳嗽,吐血,那些血液不是鲜红色的,是暗红色,但还是刺眼得让他眼睛发疼,伯爵下意识地后退了,同时举起手臂,遮住了自己的脸,他丢下了药——是霍乱吗。不,霍乱会呕吐,呕吐到最后可能会有些血丝,但肯定不会是这样大量地吐血,那么是肺结核,他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不会得肺结核,他不是那种为了面色苍白就去故意染病的白痴……
他想起来了,在他临走之前,在沙龙里,一个妓女玩笑般地提起,在一个地方出现了黑死病,一个人拼命地咳嗽,咳得胸骨都断掉了,然后就是吐血,他几乎将自己全身的血都吐出来了——那时候伯爵根本没在意,如果伦敦真的出现了黑死病,那么他就算不是第一个知道,也应该是在前十之列,但他根本没听说过有人得了黑死病,这是一桩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或许在几十年后,伯爵也没法理解自己是怎么做的——他丢下药,抽出了藏在手杖里的剑,他直接刺穿了儿子垂下的脖颈,然后刺中了还在瞠目结舌的仆人的胸膛,儿子所在马车的车夫迎面而来,他或许要询问主人什么时候出发,一柄利剑已经穿透了他的喉咙。
三个人都倒在了灰尘和血泊里,伯爵脚步踉跄但还是快速地走出树林,万幸他的车夫和仆人没有进入树林,还等在原地,他上了马车——他还要去到女王身边吗?若是女王知道了他的儿子得了黑死病,会不会以为这是一场蓄意良久的谋杀?他在去沙龙之前还觐见过女王,虽然时间短暂,他要怎么解释在这之前他根本不知道科恩伯里子爵接触过黑死病人并被感染?
他呢,他自己呢,他有没有被染上黑死病?他按住胸膛,那里正在隐隐作痛,他想,这是弑子的心痛,还是发病前的征兆?
马车还在前行,伯爵倒在座位上,仿佛已经死了。
——
伯爵还在路上,弗雷德里克的使者却已经追上了威廉.兰姆,威廉.兰姆现在还没有正式的职位,但人人都知道他很快就会得到一个,看过弟弟的信,就连一向沉稳的他都不禁骤然变色,他知道自己不能去见女王,他已经接触过疫区的人,谁知道他身上是不是携带着危险的瘴气,再三思索下,他设法借用路上的差分机驿站,给女王身边的科恩伯里子爵夫人寄去了一份简短的信件。
“这真是一个宁静平和的夜晚,对吧。”子爵夫人对身边的养女说,她的养女,也就是那个曾被父母操纵的半天使,子爵夫人帮助她夺取了丈夫私生女的身份和名字,拉结不是个好名字,子爵夫人思忖道,或许在将来,她可以给她一个更好的名字。她们这时正走到一从野玫瑰花边,白色的单瓣玫瑰在月色下散发着柔润的漂亮光泽,子爵夫人摘下一朵,别在拉结耳边,半天使看着她,眼睛一动不动,“怎么了,”她笑着问道:“这样可真是让我有点害怕。”
“别害怕。”拉结说,她在亲生父亲,一个天使,亲生母亲,一个修女那里受尽了折磨与操纵,即便到了今天,还是不那么擅长言辞,只偶尔和俱乐部里的半天使聊聊天,但除了同类之外,与她最亲近的就是子爵夫人了,即便她们能成为养母女当真是一桩在半恶魔策划下的小小阴谋——拉结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在缺少光线的地方很像是一对白色珍珠,她用左手握着子爵夫人的肩膀,右手按在她柔软的胸膛上,“闭上眼睛好吗?”
她说。
子爵夫人是想要闭上眼睛的,但拉结的动作太快了,话音未落,她的右手指尖就插进了子爵夫人的胸口,子爵夫人惊骇无比,正想要大叫,却觉得自己的肺部正在被一只手捏紧,捏得紧紧的,她甚至无法呼吸,更别说大叫,她泪眼朦胧地看向拉结,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女王的旨意?还是俱乐部首领北岩勋爵的命令?勋爵是被收买了吗?或是她的夫家,又或是她的母家想要从她这里攫取拉结的监护权?
无数念头纷至沓来,而现实里不过过去了一两秒钟,拉结的手在子爵夫人的胸膛里摸索了一会,就抽了出来,子爵夫人只来得及看到一个捏紧的拳头,那双白皙的手指就打开了,“恶魔的种子。”拉结说,一开始她也没发现,只觉得有点烦躁,后来子爵夫人给她戴上花朵,那么近的距离,她就看见了子爵夫人的胸膛深处有个影子,一个不祥又污秽的影子。
“你是怎么……做到的?”子爵夫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膛,惊讶地问道:“刚刚,你的手,那是什么?是幻觉吗?”
“不是幻觉。”拉结说,若是她曾经的父母在这里,准要欣喜若狂,这是还未完全堕落的天使才能做到的事情,就是将自己重新化为无实体的状态,也就是天使在天堂时的模样,半天使因为继承了半个人类的血,所以只有非常少,极其虔诚的人才能做到,而且其中大部分只是能虚化身体的一小部分,拉结能够虚化一整个手与部分手腕,已经很厉害了——不过此时只有拉结和子爵夫人,她们对此一无所知,子爵夫人因为所有的天使都能做到这一点,而拉结就像是刚发现自己还有小脚丫的婴儿,好奇地翻来覆去实验,只是成功的几率越来越低,虚化的部分也渐渐少到了只有一个小指甲盖。
子爵夫人含笑看着拉结玩着自己的手指,她这辈子大概不会有亲生儿女了,她也不屑于和科恩伯里子爵生养孩子,她也怀疑自己是否会是一个好母亲,但一个好监护人,她应当还是能够做到的——她们原本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寂静,却很快被人打破了,不是科恩伯里子爵,也不是克拉伦登伯爵,连自己的父亲和“姐妹”都不是,墨尔本子爵的后辈给自己送信是怎么回事?
她没有在拉结面前遮掩,直接打开信一看,瞬间面色惨白。
克拉伦登伯爵的府邸已经成了黑死病肆虐的巢穴,按照黑死病潜伏与发作的时间倒推,那时候她回了克拉伦登伯爵府一趟,正准备拿走一点自己在旅途和行宫里要穿着的衣服和首饰,那时候已经有人染上了这种可怕的瘟疫了吗?她无法控制地想起了那个看似有恃无恐的小女仆,丈夫的丑事让她感觉羞耻,但她也不觉得小女仆和操控她的背后人物能得什么好处,克拉伦登家族一向有完美的处理手段,大事小事都是如此,科恩伯里子爵也不是那种会顾惜女人和孩子的绅士。
但现在想起来,小女仆依仗的真的是人吗?她依仗的东西或许根本不是克拉伦登伯爵或是任何一个人类可以撼动的呢?她与子爵夫人告别时,那场歇斯底里的大笑,还有那句话——那不是阐述,也不是辩解,而是宽恕和提醒。
“子爵夫人……”拉结担心地问,她还没法弄清人类复杂的情绪,但看了信,子爵夫人就手足冰冷,神色惨淡,就算是她也能看的明明白白。
一时间子爵夫人的头脑里转过了很多念头,克拉伦登伯爵和科恩伯里子爵应该还在路上,子爵被咬伤的消息也早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他们出发时间要比女王晚很多,府邸里的病人已经死了,难道子爵就能幸免,而和子爵亲密接触过的伯爵呢?还有……自己,拉结从自己的肺部抽出来的东西,恶魔的种子,那是……瘟疫的源头吗?
然后,她是否应该告诉女王陛下这件事情呢?女王是否会厌恶她的疏忽大意,或是因为科恩伯里子爵而迁怒于自己,她或许应该装聋作哑,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威廉.兰姆传信给自己而不是女王,就证明了他有意将这件事情交给自己处理,但同时,与弗雷德里克同样的担忧涌上了她的心头——如果女王真的一无所知,接受了克拉伦登伯爵的觐见,怎么办?
就算女王身边有天使,有教士,有驱魔人,但万一……出现了什么意外呢,就像降临在她身上的意外。
“拉结,”子爵夫人转过身,她已经平静下来了,“我要觐见女王。”
——
“你看,”女王得意洋洋地说:“我就说科恩伯里子爵夫人是个忠诚的人。”
“确实。”瓦耶说,天使一如既往地隐藏在帷幕后,观赏了整场特殊的演出——弗雷德里克与子爵夫人的顾虑都是对的,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女王知道的可比他们早多了,她故作不知,只是想看看费雷德里克,还有夫人是否会因为自己的利益而有意隐瞒她,把他们的君主置身于危险之中,虽然这份危险几乎算不得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