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发现了什么不对吗?”
“我只吻过她的小手指,只有一次,但要说我会分辨不出爱人的手,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委托人冷静地说:“但问题是,没人相信我,我们都觉得我受了太大的刺激,毕竟我们明年就要结婚了。”
“那个医生检查了棺材里的尸体吗?”
“一个无辜的女人,”委托人低沉地说道:““医生检查了她,虽然火焰可以毁掉很多线索和证据,但牙齿和指骨还被完好的保留着,贝尔.查普曼女士的牙齿非常干净,齐整,而骸骨的牙齿却东倒西歪,并且龋损得非常厉害,牙结石几乎覆盖了每一块牙龈。还有手指,她有着非常严重的风湿病,多处指骨关节都有肿大的迹象。”他还没说的是,这位女性的盆骨与耻骨都有打开过的痕迹,这表明她经过生产。但在这个时代,在桌子腿都不能说“腿”的严格规范下,他还是避开了这个敏锐的关键点,反正之前的两点证据就已经足够了。
“您原先的计划是在两个证人的帮助下——一个医生,一个男爵,两位真正的绅士——他们如果愿意为您作证,您是可以求助警察或是西区侦探的。”
“我是这么打算的,直到我的朋友提醒了我,这不是普通人可以对抗的邪恶力量,”委托人想起了在酒馆见到的幻象,“您是一早就知道这件事情吗?”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委托人说:“我甚至应该感谢您,如果不是由您介入其中,我可能还会被继续蒙在鼓里。”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半恶魔认真的说:“真是太可笑了,现在已经是十九世纪了,荒野和街道上行驶着轰隆作响的蒸汽机车,每家银行和报社,还有军队里都埋设着犹如山丘般的差分机,每时每刻都有打孔纸条被送进去,然后吐出来,它们计算就如数以百计的基甸(圣经中记叙过的一位聪慧的圣人)在思考,用蒸汽驱动的枪弹足以贯穿钢铁,火药可以填平沟壑,弥平尖峰——他们的思想却还停留在五百年前,战战兢兢地地守护着每一只小羊羔,完全不顾我们也只是想吃口饭。”
委托人沉默了一会,“直到现在我依然如同沉浸梦中,”他艰涩地说道:“我也许做了一件错事,但我不想在之后的几十年里,在每个晚上被悔恨的毒蛇噬咬心脏,先生,为了这个,就算是要下地狱,我也甘之如饴。”
“令人感动,”利维说,装模作样地抽出手绢擦了擦眼角:“这就是爱情呀,”而后,他站起身,将手伸向委托人。“好吧,先生,就让我们尽快行动起来吧,”
“我们要做什么?”
“先去看看你最后看见查普曼女士的地方。”
——
伦敦人不在伦敦城。
这不是个笑话,这是一个事实。
伦敦城内充满了有毒的雾气与腥臭的空气,为了权势和钱财,人们不得不在社交季(5月到8月)留在伦敦,但在其他时候,他们就如候鸟一般,舒舒服服地住在郊外的别墅与庄园里,如果如查普曼女士这样,需要长时间的养病,那么在社交季也一样可以不回伦敦,留在自己的庄园里,毕竟在此时的人们认知中,新鲜的空气能比药物更有效地治愈痼疾。
这座庄园建造于十七世纪,原本属于一位可敬的内阁大臣,直到他倒霉地被卷入了乔治三世时期的政治风波,关进了伦敦塔,他没有继承人,庄园又起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远亲无力承担重建庄园的费用,就将它送上了拍卖台。
“我的父亲曾经劝过查普曼先生,”委托人声调沉重地说:“暂时不要在伦敦郊外购买庄园,他可以先租借,或是先买一幢别墅——据我母亲说,查普曼先生听了他的话,当场勃然大怒,指责我的父亲早就忘记了先前老查普曼先生于他的恩惠,也背叛了他们之间的友谊,只是为了不借给他钱才这么说——”
“查普曼先生的生意做得怎么样?”
“不是很好。”委托人说:“他经营的是漂洗业,您知道吧,水力漂洗工坊,原本经营得也不错,但在蒸汽大革命后,蒸汽机迅速地被引入各个领域,漂洗业也不例外,他的生意立即衰弱下来,如果他向我父亲借钱,是为了购买蒸汽机和配套的设备,我父亲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他叹息了一声。
“他在刺猬庄园上耗费了太多资金,”委托人说:“这座庄园因为经过大火,被拍卖的时候已经几近于荒废,为了将它修缮到可以居住,查普曼先生又投下了一大笔钱,可还是有点不够——他向银行和私人借钱,重复抵押,伪造证券,总之什么都干了……贝尔说过,那时候她父亲就像是疯了一样,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又变成了原先的样子,和和气气,开开心心,那些债主也不再登门,他对贝尔说,他终于找到了一步登天的捷径,只要完成最后一部分工作,他就能飞黄腾达,狠狠地报复那些胆敢看不起他的人了。”
“这简直就是标准范例了。”利维轻声说。
“后来他也和我父亲道歉了,一时冲动,他这么说,我的父亲也愿意理解他——他们原先都是居住在一条街道上的邻居,只是机缘巧合,我父亲成了一个银行家,我父亲和我的朋友,也成了伦敦城内著名的外科医生,而他,他还是一个商人,虽然说已经超过之前的境况无数倍了,他只要看看另外两个人,还是会一阵阵地愤懑不平。”
“好一个最佳客户,恶魔的本性就是摧毁一切美好的东西,”半恶魔感叹地道:“友情,爱情,亲情,人类的短短一生中最贵重的几样珍宝,诱惑了这么一个杂碎,可以毁灭友情,摧残爱情,倾覆亲情,正是地狱居民们最爱干的事儿,简单明快还能一箭三雕,不,四雕,因为他还有个纯洁美丽的女儿,等等,如果我没有插手,或许还有五雕,”他看向委托人,“还有你,你是个好人,恶魔顶顶喜欢你这种人。”
扭曲或是折磨起来格外有快感。
“这里就是刺猬庄园了。”委托人看到了庄园外的树篱——这些树篱是为了标识土地界线设置的,他在拜访查普曼先生的时候这些树篱就东倒西歪,凌乱不堪了,现在更是难以分辨与野生灌木的区别,他们的马车穿过一片矮树丛,还有一片可能是金雀花从的杂草,绕过干涸的水渠,以及一座可能是谷仓或是磨坊的房子,就看到了庄园的主体建筑,三座方正的灰瓦白墙建筑,中间五层,两侧三层,有游廊、落地长窗、突出墙壁的针线室,深绿色的窗板——如今没人再用窗板了,就算是农舍也愿意在窗子上镶嵌几块小玻璃而不是不透一点光的木板。
“刺猬是一个很罕见的名字。”
“这不是查普曼先生起的,这里原本就是刺猬庄园,他没改名字。”委托人不经意地说,一般情况下,贵族们会如何为自己的庄园命名,名字,姓氏,历史,地貌,景物特征,都会被用在名字里,动物很少,刺猬更是仅此可见,“可能是因为这里很多刺猬吧。”他说。
“或许。”利维笑着说。
第19章刺猬庄园(上)
委托人将马车直接驱赶到沉重的大门前,他们下车的时候,门被打开了一点,一个小脑袋钻了出来,又很快被按了回去。
“罗莎太太?”委托人喊道:“你们还在?”
门后的声音停了一会,“是您吗?阿斯特先生?”
“是我。”
一分钟后,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仆走了出来:“先生,”她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先生,”她喊道:“您终于来啦,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她揉着围裙:“他们都走了,都走了,先生,一个不留,我找不到查普曼先生,也见不到小姐,他们都说她死了,我不相信……这么好的一个人呢,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他们说这里还有两个人,是你和你的女儿吗?”
“是的,”女仆紧张地说:“我也不知道,到处乱纷纷的,我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我连一封推荐信都找不到人来给我写,我不知道,先生,我想在这里等等,但没有薪水,我只能先把女儿接过来。我付不起给保姆的工资……”
“没事的,”委托人温和地说:“我不在意,我相信贝尔也不会在意,你能去把所有的窗板打开吗?”
“可能不行,”女仆为难地说:“先生,您去看看吧,每块窗板都是被钉住的。”
利维闻言向最近的一扇窗户走去,摇了摇:“真的,”他说:“在你最后一次拜访查普曼女士的时候,这座房子是这样的吗?”
“如果那时候就这样了,”委托人说:“不管怎么样,使用什么手段,我都要设法见一见贝尔了,不,那时候这座房子还是好好地,虽然也有窗板,但窗板都是被拉起来的,里面是闪闪发光的玻璃窗,房间的每个地方都是明亮干净的。”
利维大概估计了一下窗户的数量,认为委托人说的不可能是谎言或是错觉,这座房子曾经腐烂到只剩下了木梁和地基,他们现在看到的一切都几乎是查普曼先生重新修建起来的,每一面墙上都有至少十二面长方形的大窗户,玻璃现在已经不算是奢侈品,也没有窗户税了,可这个数量也能体现出主人急切地想要彰显富贵的心思。
他站在门外:“您先进去吧,”半恶魔说:“然后邀请我。”
委托人露出一个苦笑,在这幢房子的真正主人不是失踪就是被囚禁的时候,他也只能以查普曼女士未婚夫的身份暂代主职,他走进门厅,打开大门,“请进。”这个邀请对半恶魔来说尤其重要,没有这个邀请,半恶魔就需要使用手段或是魔法进入房子了。
因为窗户都被木板封住了,门厅之外的地方就一片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类似于猫屎的臭味,浓郁到几乎能让人窒息,不知道那个女仆是怎么在这里住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