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结论,让久经沙场、见惯风浪的吴道时都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他面对的,或许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技术人才或情敌,而是一个信仰坚定、潜伏极深、背负着重大战略使命的中共高级特工!
“处长,我们是否…”
陈旻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已远超普通监控范畴。
“准!”吴道时猛地打断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极度压抑下的决断,“立刻批准他的报备!让他走!程序上绝不能卡他,不能打草惊蛇!”
他站起身,快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看到那片遥远而充满未知危险的敌国土地。
“但是,陈旻,”吴道时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感,“你我最清楚,东京不是北平,帝国大学内部更是龙潭虎穴,特高课的眼线无孔不入。我们的力量在那里极其有限,几乎是在刀尖上跳舞。一旦他踏入那里,我们很可能……就会失去对他的有效监控。我们或许只能知道他公开的行程:何时入学,住在哪里,参加了哪些学术活动…这些表面的东西。”
他猛地转身,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那是一种明知前方迷雾重重却偏要劈开一条路来的狠厉:“正因如此,才更不能放弃!立刻将最新判断和所有材料密送南京总部!请求总部动用一切可能的方式,协调我们在日的有限力量,启动对沉墨舟的有限监控和外围调查!同时,国内这边的调查要加倍!查他这条线!谁推荐的?谁批准的?经费来源?把他从出生到现在的一切,再给我翻个底朝天!东京我们伸手不易,但在国内,必须找到突破口!”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文件夹上,语气森寒:
“沉墨舟……好一个‘东洋史’!他以为这是一步跳出牢笼的妙棋?殊不知,这恰恰可能暴露了他最深的目的!他想演这场学术大戏?我就用尽所有资源,为他写好这部‘东洋史’的每一页注脚!他记下的每一个字,接触的每一个人,我都会想办法弄到手!直到彻底看清他的真面目!”
“我们的网,或许无法覆盖东京湾,但只要能捞起一点来自东方的讯息,就是胜利!从现在起到他秋季出发,这就是我们的黄金调查期!”
吴道时脸上交织着愤怒、震惊和一种被强烈挑战的兴奋。沉墨舟的留学计划,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不仅是波澜,更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棋局骤然升级,从北平城的暗战,隐约指向了更广阔、更复杂的海外情报战场。
而吴道时对吴灼的担忧,也在此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如果沉默舟真是那边的人,那他此前对灼灼的一切,究竟有几分真心?这场突如其来的留学,是远离,还是另一种形式的…
潜伏的开始?这种巨大的不确定性和立场对立带来的潜在威胁,让他心如坠铅。
******
贝满女中,几株桂花在廊下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甜香。吴灼坐在水榭的石凳上,面前摊开着几本墨痕社的诗稿校样。沉墨舟坐在她对面的藤椅上,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神情温和,正就一篇关于新诗格律的讨论稿,提出几点含蓄而精准的修改意见。
社务很快商议停当。短暂的沉默降临,只有风吹过残荷的细微声响。吴灼没有立刻收拾诗稿,她抬起眼,望向沉墨舟,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沉先生,”她轻声开口,打破了宁静,“听闻……您即将东渡日本了?”
沉墨舟似乎并不意外她会问起,只是微微颔首,神色平静无波:“是。教育部和东方文化协会的联合派遣,去东京帝大进行为期叁年的进修。”他的语气就像在说一件寻常的公事,听不出丝毫个人情绪。
“沉先生,我听闻东京帝国大学的无线电学是全世界最先进的学习场所,是吗?”
沉墨舟心中猛地一惊,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在半空。她太聪明了!这个提问的角度何其精准,几乎瞬间触及了他此行最核心、连教育部高层都鲜有人知的真正目的——探查日本在军事通讯技术方面的最新进展。这绝非一个普通女学生该有的见识和联想。
他迅速垂下眼睑,借喝茶的动作掩饰瞬间的波澜。杯沿触碰嘴唇,却毫无滋味,全部的注意力都用来压制内心的惊涛骇浪。他不能透露分毫,必须将她这份过人的敏锐,引导向一个安全、客观的领域。
放下茶杯时,他的脸色已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平静,仿佛刚才的震惊从未发生。
“东京帝大的工学,尤其是通信技术领域,确有其独到之处,”他开口,声音平稳,刻意用一种纯粹学术讨论的口吻客观评价道,“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师从德国,在精密仪器与电气工程方面投入甚大,进展亦速。其无线电研究,无论是基础理论还是应用技术,在当今世界,确可跻身一流之列。”
他谨慎地避开了“最先进”这个绝对化的字眼,用的是“一流之列”,这是一种严谨而留有余地的学术表述。
吴灼专注地看着他,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求知的光,似乎并未察觉那瞬间的异常,继续追问:“那……比起欧美诸国呢?比如美国麻省理工的辐射实验室,或者德国的德律风根公司?”
沉墨舟心中再次暗惊于她信息获取的深度和广度。他沉吟片刻,继续以客观冷静的口吻分析:“各有侧重。美国重应用与创新,规模宏大;德国重基础与精密,体系严谨;日本则善于学习借鉴,并在此基础上快速转化,尤其在……系统集成方面,颇有建树。”
他巧妙地将可能敏感的“军事应用”替换为更中性的“系统集成”。
他将话题引向普遍规律:“至于孰优孰劣,难以简单论断。学术之路,取长补短方是正道。”
随即,他话锋一转,目光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看向吴灼,试图将对话拉回安全的轨道:“不过,吴灼,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你对无线电的兴趣,似乎不止于摩斯密码和几本入门书籍了?”
吴灼微微垂下眼睫,语气却坚定:“我只是觉得,既然要学,就该知道最好的在哪里。知己知彼,才能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努力。”
沉墨舟看着她,心中复杂。欣赏其聪慧,担忧其前路,更背负着自身无法言说的秘密。他最终只是颔首,谆谆教导:“有此志向,甚好。但切记,学问如登山,需一步一个脚印。清华园已是国内顶尖,任之恭先生更是泰斗。先脚踏实地,未来若有机会,放眼世界亦不迟。”
“哦……”吴灼低低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诗稿粗糙的纸边。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下定决心,终于再次抬起头,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带着一种寻求指引的恳切:
“沉先生,学生近来……有些困惑,想请教先生。”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原本,我和静文姐一样,打算贝满毕业后,顺理成章地去燕京大学读中文系。可是……”
她的声音渐渐有了力量:“自从跟随先生学习了摩斯密码,我发觉这些符号、节奏背后,竟藏着另一个世界,一种精准、迅捷的力量。这比许多空泛的文字游戏,要有意思得多。”她望向沉墨舟,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上周,我去听了清华任之恭先生的讲座,关于电磁波与无线电通信。之后,我又去图书馆,借阅了《电磁学通论》和《无线电原理初步》。”
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在她心中盘旋已久、甚至对兄长都未曾如此坦诚倾诉的决定:“先生,我……我想去报考清华大学的工学院。我想学习真正的无线电知识。您觉得……这条路,可行吗?您对我,有什么建议?”
沉墨舟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讶异的表情,仿佛早已窥见她内心的波澜。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水榭外那片略显萧瑟的池塘,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吴灼,你能有此想法,很好。”他首先肯定了她的探索精神,随即话锋一转,切入核心,“从燕京中文,到清华工科,此非寻常路径转换,其间艰难,远超你此刻想象。非止课业艰深,更有世俗眼光、家族期许,乃至整个环境的无形压力。尤其对女子而言,这条路,荆棘遍布。”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吴灼脸上,变得异常锐利,仿佛要审视她的决心是否足够坚韧:“你需扪心自问,此念是出于一时新奇,还是真正找到了心之所向,愿意为此承受寂寞、非议,乃至可能失败的后果?”
吴灼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用力点了点头:“先生,我明白艰难。但我不是一时冲动。那些电码、那些看不见的波,它们能穿越封锁,传递消息,联系千里……我觉得,在这个时代,这比吟风弄月,更有用。我愿意吃苦。”
听到“更有用”叁个字,沉墨舟的眼中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似是赞赏,又似带着一丝淡淡的惋惜。他微微颔首:
“既然你意已决,我便赠你一言。”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郑重,“其一,根基务必打牢。数学、物理,乃工科之双腿,若跛足,难以行远。贝满所学尚浅,你需加倍用力,自学补上。其二,勿存畏难之心。学问面前,无分男女,唯有勤勉与天资。清华园内,亦有巾帼先贤。其叁,亦是至关重要的一点……”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如古井:“须明白你求学之目的。若仅为猎奇或证明什么,恐难持久。若心中真有沟壑,欲以所学济世,则虽千万人吾往矣。记住,真正的力量,源于清醒的头脑与坚定的内心,而非一时热血。”
他的建议,没有直接鼓励或反对,而是冷静地剖析了道路的艰辛与所需品质,引导她进行更深层次的自我审视。
吴灼凝神静听,将每一个字都刻入心中。沉墨舟的这番话,如同暗夜中的灯塔,虽未指明具体航向,却照亮了前路的险阻与航行者必备的心志。这比她预想中任何直接的鼓励或劝阻,都更有分量。
“学生明白了。”她深深一躬,“多谢先生教诲。我会谨记于心,慎重前行。”
沉墨舟看着她眼中燃烧的、混合着稚嫩与决绝的光芒,终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语气缓和了些许:“去吧。若有具体课业疑难,可去信至清华园,寻任之恭先生。他是我旧识,为人谦和,或可指点一二。只是……”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凡事,量力而行。”
问答至此,已尽在不言中。吴灼知道,她已经从这位即将远行的师长这里,得到了最宝贵的东西——不是答案,而是寻找答案的勇气与方法。
夕阳的余晖将吴灼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单薄却挺直,一步步消失在贝满渐浓的暮色与竹影深处。
沉墨舟独自站在水榭边,良久未动。晚风拂过池面,带来残荷的枯香,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波澜。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吴灼方才那些精准而锐利的问题——关于东京帝大,关于无线电,关于世界顶尖的技术。
一个惊人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的闪电,骤然劈亮了他的思绪:这个女孩,这个他亲眼看着从青涩逐渐变得坚定的学生,她所选择的方向,她所追问的问题,竟然与他自己肩负的、不能言说的秘密使命,在冥冥中指向了同一个焦点——那个隐藏在学术交流表象之下,关乎电波、关乎通讯、关乎未来较量胜负的科技前沿。
殊途同归。
这四个字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
他此行东渡,是受命于危难,试图在敌国的核心地带,为国家窃取一线技术之光。而吴灼,则是凭着一腔赤诚和过人的聪慧,自主地、倔强地要闯进这个对女子而言壁垒森严的领域。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是冰与火的交织。
他该喜吗???
喜的是后生可畏,喜的是这片土地上,还有这样纯粹而勇敢的年轻灵魂,愿意去触碰最艰深、最迫切的知识,这与他们这一代人的苦苦支撑和冒险,形成了一种悲壮的接力。她走的,何尝不是一条另类的“救国”之路?
可他更该忧!??
忧的是,她选择的这条路何其险峻!不仅仅是学业上的艰难,更在于这个领域与军事、与情报、与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紧密相连。一旦深入,她将面临的,可能是他此刻正在面对的、甚至更复杂的暗流与危险。她如同一块未经雕琢便已光芒初现的璞玉,却要主动投向风暴之中。
这两种情绪剧烈地撕扯着他。作为师长,他或许应该强行将她拉回“安全”的轨道;但作为一个深知家国需要何种力量的人,他又怎能忍心掐灭这朵自主燃起的、珍贵的火苗?
最终,所有的忧与喜,都化作了一声深长而无声的叹息,消散在晚风里。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目光复杂难辨。
或许,历史的洪流中,个人的命运早已被更大的轨迹所注定。他们二人,一个明渡东瀛,一个暗择工科,看似各行其道,却终将在时代的需求下,走向同一个关乎电波与胜负的隐秘战场。
只是不知,到那时,是重逢,还是遥望?是并肩,还是各自承担?
暮色彻底笼罩了水榭。沉墨舟转身,背影融入一片苍茫。他的东渡之行,因吴灼这无意间的“同行”,似乎又增添了一重难以言说的沉重与宿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