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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4未名湖畔点星宿砺锋堂内困璇玑(1 / 2)

宋华钧殉国的消息,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什锦花园的深潭,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府内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连下人们行走交谈都刻意放轻了声音。

丫鬟轻叩房门,低声道:“小姐,老爷和夫人请您去花厅一趟。”

吴灼放下笔,心中微感诧异,她整理了一下衣衫,带着几分忐忑走向花厅。

花厅内,吴镇岳端坐在主位,面色沉静,手中端着一盏茶,却并未饮用。母亲张佩如坐在一旁,手中捻着一串佛珠,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见吴灼进来,张佩如向她招了招手,语气温和却难掩凝重:“灼儿,过来坐。”

“爹,娘。”吴灼依言在下首坐了。

吴镇岳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女儿身上,沉吟片刻,方缓缓开口:“灼儿,宋家方才派人来了。”

吴灼垂下眼睫,低低应了一声:“嗯。”

张佩如轻轻叹了口气,接过话头,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沉重:“宋府递了正式的话过来。华钧那孩子……为国捐躯,宋家上下正值大悲。原定五月里你和云笙这孩子的订婚,宋家的意思,是推迟到年底再议。”她顿了顿,观察着女儿的神色,补充道,“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唉。”

“推迟到年底……”吴灼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她蓦地松了口气。那个迫在眉睫的、令人窒息的婚约终于得以喘息,像勒紧的绳索稍稍松动。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更深沉的茫然,以及对宋家此刻处境的悲悯。因宋华钧殉国,令她无法因推迟订婚这个消息泛起任何一丝欣喜之情,那只会显得她太过冷血。

吴镇岳目光深邃,看着女儿,语气平稳却带着洞察:“此事,你如何看?”

吴灼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且得体:“女儿明白。华钧兄长新丧,宋家悲痛,此时订婚确实不合时宜。推迟是应当的。”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只是……想到华钧兄长,心里也很难受。”

张佩如闻言,伸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好孩子,娘知道你不是那等凉薄之人。只是……”她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轻叹,“世事难料,往后如何,且看缘分吧。”

吴镇岳点了点头,神色依旧严肃:“嗯,你能如此想,甚好。年底便年底吧,日子还长。这段时日,你安心学习,修身养性,外面的事,少过问。”

“女儿知道了。”吴灼低声应道。

从花厅出来,吴灼独自走在回廊下。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推迟的婚约,并未带来预期的轻松,反而像一把悬在头顶的、更沉重的利剑,只是落下的时间推迟了而已。

行至花园月洞门处,吴灼犹豫了一番,缓步走向与疏影轩相对的砺锋堂。

守卫的士兵朝她敬了个礼便放行了。

她见门开着,便伸手叩了一下。

吴道时抬眼,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冷硬的面庞,“宋家递话过来了?订婚……推迟到年底了?”

吴灼脚步微顿,低声应道:“是,哥。”

“哦。”吴道时拖长了尾音,似在品味这个消息,“华钧刚走,宋家如今乱成一团,推迟符合礼仪也合情合理。”

“大哥,我想和你谈谈。”

吴道时放下手中的笔,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勇气,也像是在最后一次确认自己的决心。终于,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迎上兄长探究的视线,声音平稳,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哥,我不打算去燕京大学了。”

吴道时把玩镇纸的手指一顿。

我要考清华工学院,电机工程学系,电讯专业。

电机工程......电讯?他身体前倾,台灯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你说什么?和无线电、电报电话打交道的那个电讯系?

是。吴灼的回答简短有力。她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继续平静地解释:课程包括电磁学、无线电原理、电波学、真空管技术、天线理论......这些是现代通信的基石。

她流畅地说出这些专业名词,显然已做过深入的了解。这番话,与她平日给人的柔顺、文静印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甚至比直接顶撞更让吴道时感到错愕和……一丝隐隐的不安。

他盯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从小在他羽翼下长大的妹妹。良久,他才嗤笑一声,笑声里带着难以置信和冰冷的审视:“令仪,那是清华工学院!是全北平……不,是全中国最难考的地方之一!里面都是些什么人?是像刘仙洲、顾毓瑗那样的顶尖学者,是立志工业救国的男儿!你一个女孩子,去学那些摆弄电路、研究电磁波的东西?你想做什么?”

他的质问如同连珠炮,充满了质疑和否定。

吴灼没有被他的气势压倒,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那光芒源于清晰的思考和坚定的目标:“哥,时代不同了。无线电波穿越天空,不在乎操作者是男是女。它能传递情报,联系千里之外的战场,甚至……能干扰敌人的通讯。这不仅仅是技术,更是力量。在现在这个时局下,我觉得这比风花雪月更有用。”

她的话语,隐隐触及了吴道时所处的那个隐秘世界的核心——情报与通讯。这让他眼底的审视瞬间变得更加锐利,甚至带上了一丝警惕。她选择这个专业,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你考虑这个......多久了?

有段时间了。吴灼迎着他的目光,从今年在贝满听任之恭先生的科普讲座开始,我就一直在查资料。我知道这条路难走,但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而且,我已经在复习了。还有两年的时间,我有把握考上!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进书房。吴道时瞳孔微缩,他清楚地看到,当她说出我有把握考上时,眼中闪烁的不再是少女的幻想,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自信。

复习?他重复着这个词,语气带着审视,你哪来的时间?哪来的资料?

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吴灼的应答出奇地冷静,贝满的理科课程很扎实,我的数学、物理一直是优等。至于资料......她微微扬起下巴,清华历年考题,电机系的课程大纲,我都托人弄到了。

就在这时,吴灼向前迈了一小步,灯光照亮她整张脸,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此刻燃烧着一种吴道时从未见过的火焰:

哥,我不是一时冲动。我想明白了,念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救不了国。如今山河破碎,强敌环伺,那些蚕食我们国土、妄图鲸吞我们国家的日本人......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我要像您一样,为这个国家做点实实在在的事!哪怕倾尽全力,只能改变一点点,我也要用我自己的方式,把他们赶出去!无线电波能穿越封锁,传递情报,联系千里之外的战场——这就是我的战场!

这番掷地有声的宣言,让书房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吴道时凝视着妹妹,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了超越闺阁、甚至超越性别的力量。那种决绝的爱国情怀,与他内心深处某些被刻意掩藏的东西产生了共鸣。但与此同时,一种更强烈的失控感攫住了他——她选择的道路,不仅脱离了他的掌控,更指向了一个充满危险的方向。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的声音沙哑,那是刀尖上跳舞......

我知道。吴灼打断他,目光如炬,但总有人要站出来。您不也是吗?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吴道时缓缓坐回椅中,重新拿起那枚镇纸在指尖摩挲。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妹妹已经长出了他无法想象的翅膀。

清华工学院,不是你想考就能考上的。他的语气恢复了淡漠,即便考上了,那条路也绝不平坦。你好自为之。

吴灼深深鞠躬:谢谢哥。我会努力的。

退出书房时,廊下的冷风让她打了个寒颤。但她知道,自己终于朝着想要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而在她身后,吴道时凝视着窗外夜色,第一次在这个他一直视为附属品的妹妹身上,看到了独立灵魂的光芒。那光芒如此耀眼,既让他骄傲,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即将失去掌控的恐慌。

******

军统大楼里,吴道时指间的雪茄燃起一缕细直的青烟。他面前摊开着几分无关紧要的文件,目光却落在窗外绯色夕阳下的梧桐树上。

吴灼坚定甚至带着几分决绝的眼神,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电机工程,电讯组……这些冰冷的词汇从一个他以为只需吟风弄月的妹妹口中说出,带来的震动远未平息。他感到一种失控,一种精心构筑的围墙被从内部凿开缝隙的危机感。

他需要外力,需要一个能理解他担忧、并能以更柔和方式影响吴灼的人。沉吟片刻,他捻熄了烟,对门外肃立的陈旻吩咐:“备车,去燕京大学。请顾兰因先生到未名湖畔的临湖轩一叙。”

一小时后,未名湖水波不兴,倒映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临湖轩茶室内,清茶氤氲。顾兰因穿着一袭素雅的墨色旗袍,外罩一件浅灰色开司米毛衣,安然坐在窗边,气质沉静温婉,与窗外湖光山色融为一体。见到吴道时进来,她微微颔首,并无过多寒暄。

“顾先生,冒昧相邀。”吴道时在她对面坐下,语气平稳,听不出喜怒,但开门见山的姿态透露出此事在他心中的分量,“是为舍妹吴灼的事。”

顾兰因捧起茶杯,目光平静:“吴处长请讲。”

吴道时身体微微后靠,指尖在红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显得从容不迫,但话语却直接切入核心:“灼灼近日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她打算放弃燕京大学的中文系,一心要去考清华的工学院,电机工程。”他顿了顿,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笑意,“女孩子家,去钻研那些无线电、真空管,终究不是正途。况且,清华工学院的门槛,顾先生想必清楚。我担心她年轻气盛,将来难免受挫。”

他目光落在顾兰因脸上,语气转为一种看似随意的托付:“顾先生是灼灼敬重的师长,您的话,她或许能听得进去。我想,若是方便,能否请您从旁劝慰一二?燕京中文系,学风纯正,环境清雅,才是适合她的归宿。”

顾兰因静静听着,脸上并无讶异之色。她轻轻放下茶杯,目光温和却透彻,仿佛能看穿吴道时平静表象下的那丝不易察觉的掌控欲。

“吴处长,”她的声音清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您来找我,是希望我能帮您说服一颗向往苍穹的星辰,安心停留在规划好的轨道上吗?”

吴道时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动,并未立即反驳,只是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您或许并不完全了解吴灼。”顾兰因的目光投向窗外渐暗的湖面,语气带着一种欣赏,“她并非需要被精心修剪的盆栽。她是一颗自有轨迹的星辰,更是一枚内蕴光华等待雕琢的璞玉。”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吴道时,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甚至……吴处长没有察觉吗?已经有人在细心琢玉了。”

“琢玉?”吴道时敲击扶手的指尖骤然停住。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他心中最隐秘的警觉。他的表情依旧维持着平静,但眼底瞬间掠过的寒芒,却泄露了内心的波澜。是谁?沉墨舟?还是其他潜伏在暗处、他尚未察觉的身影?这“琢玉”背后蕴含的引导与塑造之力,远非简单的学业指点,更像是一种对吴灼心智和未来的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