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的朱漆大门前,往日里象征权势的石狮此刻也仿佛垂下了头颅。高悬的白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晃,门楣上垂下的巨大黑色挽幛,如同两道凝固的泪痕。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菊花混合的肃穆气味,往来吊唁的车辆人流络绎不绝,却都保持着一种压抑的寂静,只有军靴踏过青石板的沉闷声响和偶尔传来的低语啜泣,打破这死寂。
吴家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停在距离府门尚有段距离的路边。车门打开,吴镇岳率先下车,他穿着一身毫无装饰的深黑色中山装,面色沉凝如水。张佩如紧随其后,一身玄色旗袍,鬓边别着一朵小小的白绒花,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吴道时则是一身笔挺的墨色军常服,肩章已取下,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吴灼牵着弟弟小树的手最后下车。她穿着一件素净的月白色旗袍,未施粉黛,脸色有些苍白。十岁的小树穿着一身合体的黑色小制服,背脊挺得笔直,脸上褪去了孩童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刻意训练出的、与年龄不符的隐忍和冷静。只有紧抿的嘴唇和微微攥着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一家人在司仪的引导下,缓步走入灵堂。灵堂设在大宅正厅,极高极深,此刻已被无数的白菊、挽联和花圈填满。正中央悬挂着宋华钧的遗像,相片上的青年军官穿着飞行服,眉宇间带着英气与笑意,与此刻灵堂的悲怆形成残酷的对比。棺椁覆盖着青天白日旗,周围由持枪卫兵肃立守护。
宋哲元一身戎装,未佩勋章,站在家属队列最前方,接受吊唁。这位统兵数万的将军,此刻背脊虽依旧挺直,但鬓角竟已可见斑白,脸上刻满了难以掩饰的悲痛与疲惫,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宋夫人则由两名女眷搀扶着,几乎无法站立,哭声压抑而破碎,令人心碎。
吴镇岳率先上前,在灵前叁鞠躬,神情庄重肃穆。他走到宋哲元面前,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沉声道:“哲元兄,节哀顺变。华钧贤侄为国捐躯,重于泰山,是我辈军人之楷模,国家之荣光!”
宋哲元眼眶通红,用力回握了一下,声音沙哑:“镇岳兄有心了……多谢。”
张佩如则红着眼圈,径直走向几乎虚脱的宋夫人,轻轻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安慰着,两位母亲的身影在巨大的悲痛中相互依靠。
吴道时上前行礼,动作标准而冷峻。他与宋哲元对视的瞬间,眼神锐利如鹰,除了礼节性的哀悼,更传递出一种无声的、属于同一阵营的凝重与默契。他低声道:“军座,保重。后续事宜,道时已安排妥当。”
轮到吴灼时,她独自上前,在灵前叁鞠躬。抬起头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宋华钧的遗像上,那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只剩下一张相片和一面冰冷的旗帜,她鼻尖一酸,眼眶瞬间湿润这是对生命逝去最本能的哀恸。
当她转向家属致意时,目光与站在宋哲元侧后方的宋华卓相遇了。他穿着一身素服,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色惨白,往日的神采飞扬荡然无存,只剩下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近乎空洞的茫然。他看到吴灼,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微微颔首,泪水再次无声滑落。
吴灼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她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云笙兄……节哀。”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地传到了对方耳中。
当吴灼致意完毕,小树的目光落在了宋家老叁那个颤抖的小身影上。此刻,他看到的不再是玩伴,而是一个被巨大悲痛击垮的同龄人。
小树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跑过去。他先抬眼看了看兄长吴道时,得到一道冷峻却默许的目光后,才迈步上前。他的步伐很稳,带着这半年来被严格训练出的纪律感。
他走到??华铮??面前,站定,抬起尚显稚嫩却异常认真的脸庞,看着华铮泪流满面的脸,用清晰而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华铮哥哥,别哭。我大哥说,眼泪换不回英雄。??以后,我们一起苦练本事,为你大哥报仇。??”
孩童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在悲恸的灵堂里激起无声的涟漪。这话语里没有天真幻想,只有赤裸裸的、带着血腥味的仇恨和决心,是这半年在吴道时麾下被灌输的、最直接的逻辑。
华铮??猛地一震,抬起泪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的小树。那直白的话语像一把尖刀,戳破了他强撑的脆弱外壳,也点燃了他心底压抑的怒火和悲伤。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小树,不再是委屈的哭泣,而是发出了一种近乎低吼的、混合着痛苦与愤怒的呜咽:“报仇……对!要报仇!我要把那些鬼子都杀光!”
两个孩子紧紧抱在一起,一个宣泄着刻骨的悲愤,一个则以一种早熟的坚毅承受着、回应着。这场景,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具冲击力,让周围许多见惯了生死的军人都不禁动容。
宋哲元看着两个相拥的少年,眼眶通红,嘴角微微抽动,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吴道时依旧面无表情,但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近乎满意的微光。
回程车上,小树挺直脊背坐在吴灼身边,望着窗外,沉默不语。吴灼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心疼与寒意。兄长半年的“训练”,已然将一个天真孩童,塑造成了一个合格的“小战士”。
车窗映出吴道时冷硬的侧脸。这场葬礼,不仅哀悼逝者,似乎也悄然完成了对生者的某种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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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统北平站的办公室里,吴道时背对着门,站在那幅巨大的华北地图前,目光虚焦在北平城西南角——南苑机场的位置。
陈旻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立正待命。他敏锐地察觉到,处座今日的气息与往常不同,少了几分冰冷的锐利,多了几分沉郁的算计。
吴道时没有转身,声音透过烟雾传来,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
“陈旻,以我的名义,起草一份建议函,直接呈送军分会和29军军部。”
陈旻心下一凛,立刻拿出记事本:“请处座示下。”
吴道时缓缓转过身,指尖的烟灰簌簌落下,他的眼神幽深,看不出情绪:“内容很简单:鉴于宋华钧少校壮烈殉国,宋军长痛失臂膀,家族哀恸。其弟宋华卓,于笕桥航校表现优异,然年轻气盛,骤失兄长,情绪恐有波动,亟需稳定。为抚恤忠良,稳定军心,亦为加强北平空防及飞行员梯队建设,建议……将宋华卓调回北平,入驻南苑机场,编入作战序列,由军部直接督导,以慰其父心,亦磨砺其才。”
这番话,冠冕堂皇,情理兼备,几乎挑不出任何错处。抚恤忠良、稳定军心、加强防务、培养人才,每一个词都站在了道德和战略的制高点上。
记录完毕,陈旻眉头微蹙,谨慎地开口:“处座,计划周详。只是……属下愚钝,我们之前费心将他运作至笕桥,正是为了让他远离北平,远离大小姐。如今主动调他回来,放在南苑,岂不是……前功尽弃?他与大小姐同在北平,难免接触,只怕日久生情,更难处理。”
吴道时闻言,缓缓转过身,脸上非但没有不悦,反而露出一丝冰冷的、一切尽在掌握的讥诮笑意。他走到办公桌后,指尖轻轻点着桌面,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剖析:
“前功尽弃?陈旻,你看浅了。”
“当初调他去笕桥,是因为彼时灼灼心思未定,需要的是‘隔绝’,是让她冷静,是斩断不可控的牵连。此一时,彼一时。”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如今,灼灼心意已决,”他顿了顿,她心里的人是谁,不必言说,“放在笕桥,天高皇帝远,他们若通过书信往来,内容为何,情意几分,我们难以完全掌握,反而容易在暗处滋生不受控的变数,那才是真正的隐患!”
陈旻明白,调回南苑这招,这绝不仅仅是一份出于人道或军务的建议。这是一招??阳谋??。
将宋华卓调回北平,放在南苑机场——这个就在吴道时眼皮子底下,军统势力渗透极深的地方。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宋华卓从此将处于吴道时无时无刻的监视和控制之下。他的行踪,他的交往,甚至他的情绪变化,都将变成一份份详尽的报告,放在吴道时的案头。
吴道时看着陈旻笔下不停,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入骨的弧度,仿佛看穿了陈旻的心思,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淡漠:
“宋军长丧子之痛,我等理应体恤。华卓回来,离家人近些,也好有个照应。况且,”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年轻人,放在看得见的地方,总比放在天高皇帝远、被些不知所谓的人惦记要放心得多,你说是不是?”
陈旻心中一寒,立刻明白了处座的真正意图。这是一石二鸟,甚至一石叁鸟之计。明面上,是送给宋家一个天大的人情,安抚重臣,赢得29军好感;暗地里,是将最大的“威胁”置于掌控之中,切断吴灼与宋华卓之间可能存在的、不受他控制的外部联系渠道;更深一层,或许还能以此为诱饵,观察甚至引出那个神秘的“琢玉”之手。
“属下明白!”陈旻肃然应道,“建议函会突出抚恤与军务考量,措辞恳切,理由充分。军分会和宋军长那边,一定不会反对。”
“他们不仅不会反对,还会承我这个人情。”吴道时冷哼一声,“宋哲元正需要这个儿子在身边,这是雪中送炭。去办吧,要快。”
“是!”陈旻领命,正要转身退出。
“等等。”吴道时又叫住他,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澈,“南苑机场那边的眼线,提前布置好。宋华卓抵达之日,我要知道他每一天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尤其是……是否与北平城内,某些人,有过接触。”
“明白!属下会安排最可靠的人手,启用高级别的监视程序。”
“处长,还有一件事”
陈旻上前一步,将文件夹双手呈上:“刚收到贝满女中方面转来的报备文件。该校国文教员沉墨舟,已正式获得教育部选派留学资格,将于秋季,赴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入读东洋史学科深造。这是他的备案文书和相关手续副本。”
“留学?”吴道时微微一怔,他想起赏梅那日,确实听到过这个消息。但此时此刻,他瞬间警觉起来。他接过文件夹,迅速翻开,目光如电般扫过那些官方文书。当看到“东京帝国大学”、“东洋史学科”以及“秋季”这些字眼时,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盯着那份辞呈,仿佛要从中烧灼出隐藏的真实意图。??
“陈旻,你告诉我,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一个我们刚刚确认拥有顶尖电讯天赋、其手法甚至能干扰我们专业设备的人,他申请留学的目的地,偏偏是——??东京帝国大学!??”
吴道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嘲讽和彻骨的寒意:??“那可是日本军部最重要的技术摇篮!其工学部,尤其是无线电通信和电子工程研究,背后直接关联着日本海军和陆军最核心的通讯技术研发!拥有全世界这个领域最前沿的实验室和专家!他沉墨舟不去那里‘顺理成章’地精进他的电讯本领,反而跑去文学部研究什么故纸堆里的‘东洋史’?!”
“这根本说不通!”??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乱响,“??这‘东洋史’的幌子,打得太过刻意,太过欲盖弥彰!??”
“东京帝大?东洋史?”吴道时几乎是咬着牙重复这几个词,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和一种本能的、高度警惕的审视,“一个在贝满教国文、展现出非凡电讯天赋的人,突然要去日本最高学府研究东洋史?”
这看似合理的学术晋升路径,在此刻的吴道时看来,处处透着诡异和不协调。
陈旻的脸色也同样凝重,补充道:“手续完全合规。据查,贝满的几位资深史学教授,包括一位曾在日本留学的老教授,都为他写了极具分量的推荐信,盛赞其在‘文史’领域的‘深厚造诣’与‘独到见解’,认为其转研东洋史是‘学术发展的自然延伸’,甚至称其能‘融汇古今,贯通中西’。”
陈旻的话语平稳,但字里行间也透着一丝荒诞感和深深的疑虑。
“学术发展的自然延伸?融汇古今?”吴道时猛地将文件夹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眼中寒光乍现,“他在贝满显露的是电讯才能!就算有文史功底,何至于突然精深到能让东京帝大青眼有加、让国内名家不吝溢美之词的地步?!这简直是对我们情报人员逻辑判断力的公然嘲弄!”
所有的线索——沉墨舟那干净得过分的档案、无法溯源的无线电指法、应对干扰时展现出的超乎教员身份的专业素养、近期对吴灼若即若离的态度转变,以及此刻这突兀无比的“东洋史”留学计划——在这一刻被这个看似光明正大的理由彻底串联起来,在吴道时的脑海中疯狂碰撞、重组!
一个比“日本间谍”更让他感到脊背发凉的可能性浮出水面。
“他不是日本人派来的细作…”
吴道时缓缓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眼前的迷雾,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被更大阴谋笼罩的预感而微微压低,“他极有可能是…
‘那边’…
的人!”(“那边”是国民党对中共的常用讳称)
“只有他们,才会如此舍得下本钱!才会如此处心积虑地长期布局!”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洞悉阴谋的冰冷,“用一个电讯专家来伪装国文教员,再用一个耗时数年的、精心打造的‘学术’人设和这‘东洋史’研究的绝佳幌子,为他铺平前往敌国心脏的道路!他去东京,根本不是为了读书!学术是他的护身符,是他的通行证!他真正的使命,是借助学者的身份潜入日本,为‘那边’建立情报网络,或者……窃取或接触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战略资源或核心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