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混蛋!你这个恶心的骗子!!”她语无伦次地嘶吼,声音尖利破碎,眼泪像决堤的洪水般汹涌滚落,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他脸上那道越发醒目的红痕。
起初是愤怒的泪,打着打着,泪水就变了味道,变得滚烫、苦涩,充满了被背叛后的绝望,以及某种……连她自己都无法言说的、更深沉的痛楚——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愤怒耗尽,只剩下赤裸裸的悲哀之时,哭泣,便是为那死去的信任,举行一场迟来的葬礼。
她终于打累了,力气像被瞬间抽空,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最终无力地伏在他的胸膛上,只剩下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抽噎。那哭声不是宣泄,是哀悼,为一个刚刚萌芽就被证明是扭曲怪胎的感情,为那个轻易交付信任的愚蠢的自己,放声哀悼。
白予澈始终一动不动,任由她发泄。像一座被海啸反复冲击的冰冷礁石。
她的拳头落在他身上,钝痛远远及不上她每一滴滚烫泪水灼在他心口上的剧痛。他清晰地感觉到,随着她的哭泣,他们之间某种他精心构建的、脆弱的连接,正在快速地碎裂、流失。
任她发泄,本就是应急预案中的一环——让她释放攻击性,降低心理防御阈值。但此刻,感受着怀中身体从剧烈挣扎到彻底脱力,只剩下细微、断续的颤抖,这种感受远比计算来得更真实,更像是某种缓慢的凌迟。每一次她无意识的战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在他心口上,慢条斯理地刺绣出细密的、无法弥补的裂痕。
他抱着她。手臂僵硬,像是某种冷却后的金属镣铐,而不是温柔的安抚。围猎暂时告一段落,现在,需要小心翼翼地收拢这张破损的网。
他嗅到她发间熟悉的鸢尾根与白茶的气息,此刻混杂了泪水尖锐的咸苦,像昂贵香水沾染了屠宰场的血腥。还有一种……大恸过后,灵魂被硬生生剜去一块的荒芜气息。
胸前衬衫洇开的那片冰凉潮湿,是此刻他们之间唯一的物理连接,像一张刚刚签署、字迹未干的停火协议,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在等。等待她情绪的退潮,等待那个可以植入语言、重新编织现实的缝隙。
他感觉到她的呼吸,虽然依旧带着抽泣的余韵,却比刚才平稳了一些。那是一种燃尽了所有力气的平静,像暴风雨暂时停歇的海面,看似无波,实则暗流汹涌。
——时机已到。
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赎罪般的虔诚,小心翼翼地收紧手臂,将蜷缩在他怀里、像易碎的瓷器般不住颤抖的她,轻轻地、却又无比用力地、不留一丝缝隙地,抱得更紧。
“姐姐……”他的声音低哑得不成样子,贴着她的耳廓,每一个字都蘸满了无尽的懊悔和恰到好处的痛楚,“我错了……”
她没有立刻推开他。也没有嘶吼着让他滚。更没有说出那个像断头台铡刀般悬在他颈后的词——分手。
微弱的信号,却足以让他这台因极度恐惧而濒临宕机的精密仪器,在短暂的蓝屏后,迅速重启,重新计算,调取最优应对方案。
“姐姐……”他又低唤了一声,声音刻意磨得粗哑,像声带被砂纸打磨过,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近乎祈求的试探,目光落在她那只方才失控捶打在他身上的手上,白皙的指节微微泛红,残留着刚才激烈情绪的痕迹,“手……还疼吗?”
至于他自己脸颊上那火辣辣的五指印——那是她愤怒的勋章,亦是他用以赎罪的第一笔预付款。他绝口不提。
程汐没有回应。只是极其细微地、带着抗拒地在他怀里动了一下。像只刚从陷阱里死里逃生的小兽,每一根神经末梢都还浸在冰冷的恐惧里,对任何不请自来的触碰都保持着高度警惕和生理性的排斥。
“我知道……你恨我……”他继续说,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她此刻冰面般脆弱的平衡。每一个字都在舌尖反复碾磨,滤掉所有可能引起反感的棱角,只留下磨圆后的歉意,试图直接钻进那层层坚冰之下,那个或许还为“dante”保留着一丝余温的、最柔软的角落。
“我不该瞒你,”他承认,简洁,利落,直指标靶——“欺骗”。
“从一开始,就不应该。”他只承认“行为”,巧妙地回避了背后的“动机”与“目的”。
他抬起手,用指腹,极轻、极慢地,试图拭去她脸颊上纵横交错的泪痕。那动作轻得像生怕碰碎了停在蛛网上、凝结着晨露的露珠。
程汐猛地偏过头,像被无形的烙铁烫到,决绝地避开。眼中犹存的红肿与水光,让她的脸庞上有一种既脆弱又倔强的艳色,如同一朵在废墟里顽强绽开的罂粟,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汲取空气中最后一点氧气来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意志。终于,她再次开口,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带着被碾碎后重新凝聚的、淬了冰碴的寒意:“白-予-澈……”她念出这个名字,仿佛从胸中吐出一口积郁的、带着铁锈味的毒血,“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个问题,是一个破绽。不是驱逐,不是终结,而是询问意图。这意味着,无论多么愤怒和受伤,她的理性仍在运转,仍在试图理解这场灾难的逻辑,仍在潜意识里考量“后续”的可能性。
“想和你在一起。”他回答得快而不假思索,眼神里是不容置疑的执拗,仿佛这是宇宙间唯一正确的答案。“从我第一次……真正‘看见’你开始,我想要的,一直只有这个。”他强迫自己迎上她那双写满抗拒和审视的眼睛。
灰蓝色的眼眸此刻褪去了所有扮演出来的阳光或阴郁,只剩下一种近乎病态的、浓稠得化不开的专注,以及专注之下,深不见底的占有欲。那目光像黑洞,要把她的灵魂,连同她此刻尖锐的憎恨,一并吸进去,嚼碎,吞下,让她永恒地成为他的一部分。
“用骗?!”程汐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根被瞬间绷断的琴弦,带着尖锐到几乎刮伤耳膜的嘲讽,“披着一个假身份,像条阴沟里的蛆虫一样,一点点钻进我的生活,我的工作,甚至……我的床上!”她喉头哽咽了一下,胃里翻涌起一阵生理性的恶心,“白予澈,这就是你想要的‘在一起’?!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被蒙在鼓里、随意摆弄的……脏东西!”
想到那些亲密,那些她曾以为是挣脱旧日阴影、重新开始的证据,居然都发生在另一个“白家人”身上,还是以这种被彻底蒙蔽的方式……这简直是命运开的一个最肮脏、最残酷的玩笑,让她连同过去的自己一起感到羞耻。
“不!”白予澈——他迅速适应了这个名字,像是被她的话狠狠蛰了一下,眉头痛苦地拧起,仿佛被她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自我唾弃当胸刺穿。他调整姿态,让自己看起来更坦诚,更无助,也更无害,如同一只被打断了腿、只能呜咽着舔舐伤口的狼崽。
“不是的!姐姐,不是你想的那样……”
“‘dante
chen’……这个名字,我来美国后,就一直在用。它不是为了接近你临时编造的身份,姐姐……”他开始了他的叙述,语速不疾不徐,每一个音节都像经过精密校准。“我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我在国内,有过另一个名字……”他开始切割,将“dante”这个她投入过感情的身份,与“白予澈”那个让她憎恶的身份剥离开来,试图保留前者。
“我离开白家很多年了,几乎……没什么联系。”他轻描淡写,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独立于白璟烨阴影之外的、被家庭放逐的个体。
“我知道你和他……我哥……”他艰难地吐出“我哥”这两个字,像强迫自己吞下一块烧红的炭,脸上甚至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丝难以掩饰的、仿佛触及旧伤口的痛苦,“我知道你们过去的关系。但当我和你……当我们有交集的时候,你们已经分手了……”
他顿了顿,目光紧锁着她的反应,像在评估下一步的落子,“如果我当时告诉你,我是白予澈……白璟烨的弟弟……你只会觉得荒谬,恶心,觉得我是不是他派来的探子,或者干脆就是一个令人厌恶的符号。那样的话,我连一个让你重新认识‘我’——这个独立的、不是谁的附属品的‘我’——的机会都不会有,对不对?”
言语是最高明的炼金术,能将最不堪的动机,熔铸成闪烁着无奈光泽的合理化解释。当真相过于丑陋时,人们往往更容易接受一个精心编织的、不那么刺眼的谎言版本。
他停顿了一下,像最老练的猎手,屏息观察着猎物的每一丝微小的反应——她紧抿的唇线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眼神里的尖锐冰冷依旧,但那冰层之下,似乎多了一点更深沉的、因回忆而被搅起的疲惫与困惑。
这困惑,就是他可以继续撬动的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