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寅坤站在那儿,目光随她转身扫向厨台,发现几乎每一样甜品都做了不止叁人份。瞧这意思,是没把周耀辉气死,也能把他撑死,“你这一大清早起来做这么多,哪里吃得了?”
“也不都要吃完的。”烤箱提示音“叮”地一声,夏夏快步过去取出一盘冒着热气的朗姆曲奇,放到冷却架上,边侧头跟他说:“这些有一部分是我准备包装好送给爸爸,让他带回去吃的。”
“短短两天时间,我也实在想不出拿什么来做为见面礼,倒是觉得自己亲手做些甜品、食物送给他,更能拉近彼此的距离。”
搞得这么正式,还见面礼……
就周耀辉那种蛇蝎心肠的爹,他也配?
周寅坤没言语,搭在小川肩头的大手,指尖一下下地点着。
“叮咚——”
门铃就在这时响了。清脆的声音还荡在空中,这父子俩就被齐刷刷地撵去了楼上。
五分钟后。
宽绰明朗的客厅里,只有周夏夏和周耀辉两个人。父女二人一同坐在奶油色的牛皮沙发上,和煦的阳光倾进巨大的拱形落地窗,晒过墙角蜿蜒直上的藤本月季,在大理石地板上映出斑驳的植物光影。气氛静谧而拘谨。
自己有多久没有和爸爸这样闲适地坐在一起,夏夏都记不清了。紧张与愧疚交织,让她握在身前的双手也跟着不由地绞在一起。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看向身边的人,却被周耀辉抢先开了口:“夏夏。”
夏夏的目光落在周耀辉看向她的眼眸上。熟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唤着她的名字,温暖的语气多像冬天取暖的火炉,连眼眶都被烘得发热。一股酸意涌上鼻腔,她依然笑容微绽,却怎么也没敢叫出那声“爸爸”。
周耀辉抬起手,犹豫着顿了顿,还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头。他不做过多铺垫,有话直说:“爸爸这次来之前,想了很长一段时间,你说的没错,如果不是我利用你妈妈存了那一大笔钱,她就不会为了兑现生前的承诺去自杀,如果我没有把那些生意藏在你身上,就不会给你招来那么多麻烦,要是……我没有制造假死,或许你也不会被周寅坤纠缠。”
“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妈妈,所有的一切都与我脱不了干系。”
“是我差点害了你。”他瞧了眼夏夏左侧锁骨下的位置,衣服遮着看不见枪伤留下的痕迹,可当晚血淋淋的画面,大半年来始终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神情内疚:“夏夏,对于你妈妈,我已经没机会去弥补了,我只想用后半生来护好你,你能不能给爸爸一个机会?”
一席话听完,夏夏惊讶的是,她心中竟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大概是经历过一场与死亡的较量,也可能是时间过得太久,自己记性不好,往昔的很多事都似乎被弱化变得模糊。她不怨谁、更不恨谁,甚至自欺欺人地想要活在当下。有栋自己亲手布置的很漂亮的房子,可以如愿以偿地上大学,还有个健康可爱的儿子,怎么不算上天的一种眷顾呢?
自己失去了妈妈。而他,也失去了一个可以为他不惜一切的爱人,又怎么……不算是种惩罚呢。
见女儿若有所思,周耀辉神色黯淡下去,有些失落:“不管你原不原谅我,……都没关系,你好就行。”
那话声引得夏夏回过神来,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端起茶几上的杯子,双手给旁边的人敬上了一杯茶。
她看着那双温暖的大手接过茶杯,不是当初躺在医院里,白色布单下毫无血色、没有生命迹象的样子。心底蓦地生出一阵失而复得的释然,至少她没有失去爸爸,死去的人不能复生,发生的事不可逆转,如今她想更珍惜眼前,毕竟,福祸难料。
即便夏夏自始至终什么都没说,周耀辉也明白她的意思。他欣慰地喝了手中的那杯茶。就在茶杯放回,杯底与茶几玻璃轻碰的刹那,一个很轻的声音叫了他:“爸爸。”
周耀辉搭在杯沿的手就那么停住了。上一次女儿这样叫自己,是在密支那的地下防空室,当时自己就像得了失心疯,为了利益和心里对周寅坤的那口恶气,不惜伤害夏夏,还将她跟周寅坤逼进了野人山,更是夺了她刚出生的孩子,作为要挟周寅坤的筹码。自那以后,他从没幻想过夏夏还能再叫他一声爸爸。
“爸爸。”夏夏喉咙微涩。乱伦的羞耻境地里,连这声简单的称呼都让她铆足了力气,她凝视着周耀辉的侧脸:“我也……对不起。”
周耀辉没有转过头来,而是静静听着她说:“我不是一个好女儿。你们是亲兄弟,是我知错犯错、不知廉耻。之前的那段时间里,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是个什么样的身份,每天都活得很累,直到我昏迷醒来后,发现世人所恐惧的死亡原来并没有很可怕,相比之下,活着才更可怕。既然那么努力的活了下来,这次,我只想做周夏夏。”
“爸爸可以……接受这样的我吗?”
她说完,周耀辉才将目光投过来。视线交汇,夏夏泪水在眼圈里打转又神情坚毅。
时过数秒,周耀辉在她眼泪落下的前一秒,像女儿小时候受了委屈时那样,直接将人拥进到怀里,任由那眼泪蹭湿了自己整齐干净的衣服。
父女间温情渐浓。殊不知,自打这父女俩谈话开始,二层挑台处的拱墙后,就竖起了双耳朵。
周寅坤也并非有意窃听,他就是抱着小川跟这儿玩呢,不让他俩下楼,又没说不让他俩跟楼上走动。管天管地,还能管得了他拉屎放屁?
可不听不知道,一听真是吓一跳。周耀辉演苦情戏的本事简直让他瞠目结舌,叁言两语就把周夏夏给哄骗住了,干的那些缺德事分分钟便一笔勾销,那叫一个手段了得。
他探头看了眼,只见周耀辉安慰地拍拍夏夏的后背,粗糙的手掌抹去她白嫩脸蛋上的泪水,还顺带用拇指给她捏了把鼻涕,宠溺之情溢于言表:“一看爸爸哭得这么委屈,难不成那倔驴对你不好?”
楼上某人立刻拉长了脸。倔驴?谁是倔驴……
虽然周耀辉语气中寻不见半分责备之意,夏夏还是身子一木,不可置信地离开爸爸怀里,惊怔地看向他。
周耀辉看着女儿那满是惶惑又期待的眼睛,心头一酸。径直妄下定论:“真对你不好?”
“不是不是。”夏夏连连摆手。她生怕爸爸真以为周寅坤对她怠慢,一个不高兴这两兄弟又干起仗来,“他改变挺多的,而且现在也比较尊重我的意见和想法。”
“咿——!”上方传来婴儿奶声奶气的声音,两人同时望去,只见一颗圆圆的小脑袋歪着探出了墙边,正往楼下张望。紧跟着一只大手伸出来,又把那颗小脑袋捞了回去。
夏夏脑袋嗡地一下,脸上明晃晃地写着尴尬二字。周耀辉双手搓了搓大腿,对于那孩子,他心里虽仍有些芥蒂,但既然是夏夏的亲骨肉,他也不再计较。这才刚与女儿和好,别闹得那么拘谨,他看了看茶几上几样外观精致的甜品,问道:“夏夏,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实际上,周耀辉心想是家里厨子做的,这么问,只是想尽快打破尴尬的局面。
夏夏这才回过头来,赶紧笑着点点头:“嗯,是呀。爸爸你尝——”
她话没说完,便听见一串婴儿嘎嘎嘎的笑声,清晰而爽朗。她猛地抬头看向挑台,这回却什么也没看见,大的小的都没见踪影。
小川总是好奇地往外探头,周寅坤就得一次次地往回捞,可小孩子不懂,当是在逗他玩,反而觉得有意思,乐得合不拢嘴。
周寅坤瞧着咧着嘴笑出口水的小人儿,不悦地啧了一声。显然是对他这种表现非常不满意,好心带着他在走廊透透气,干嘛偏要搞得像偷窥一样。
他干脆堂堂正正地走出来,抱着孩子站在观景挑台,单手插兜,昂首低眼俯视着周耀辉,语气半点不客气:“到底还要让我等多久?”
夏夏见周寅坤这话是对周耀辉说的,看来,今日他们还有别的事要谈。
“夏夏。”闻声,她收回视线,周耀辉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我们有点事要谈,很快。等下爸爸一定好好品尝一下我女儿亲手做的甜品。”
“嗯,好。”夏夏乖巧点头,“那你们先聊,不急。”
她目光追随着周耀辉起身,看他手里拿着份不知夹着什么内容的单页夹,走上楼去。并没看出有任何情绪,倒不像是会和周寅坤吵起来的样子。
书房的门关上,外面听不见里面的说话声。
周寅坤走到窗前点了根烟叼在嘴里,手里翻看着那几页资料,准确的说是一份边角撕裂残缺、旧到发黄的南非私营武装公司破格雇佣记录,看样子年头不短了。
贴在上面边缘翘起的照片中,抛开年纪,从相貌轮廓也能看得出,是那天在监控画面中与他对视过的脸。下方姓名那一栏是穆怀良没错,但并不是1979年生人,而是1977年,那今年就是31岁。怪不得长得比他老呢。
不出所料,果然是做过武装的。这个武装组织周寅坤知道,比起繁复的全名,简称为eo更家喻户晓,拥有储备兵力数千人,全是训练有素的退役军人。别看是个私营,业务却涉及军事训练、武器销售、以及直接参与军事冲突等多个领域,不仅提供步兵服务,其员工还包括坦克兵、飞行员、工程师和医务人员,确保士兵与坦克、装甲运兵车及空中支援和火炮协同作战。可又有什么用呢,最后还不是抵不过政府。
烟雾从唇齿溢出,周寅坤摘下烟,夹在指间,转过身来对坐在皮椅上悠闲喝茶的人说:“据我所知,这个组织1999年就已经关门大吉了,查了半天,就这?”
周耀辉茶水刚递到嘴边,他抿了一口才说话:“对,名义上是解散了。解散后许多前eo的高级职员又在南非和其他地区建立了不少类似企业,但几年后,几乎都被吞并了,吞并他们的这个武装组织叫斯特林,驻扎在索马里兰。”
“你意思,穆怀良把解散的eo又给组建回来了,高层原班人马换汤不换药?有什么证据吗?”周寅坤边说边翻,没几页纸,很快就翻完,最后夹着的是一张合影,陈旧的相片中,一个男人怀里搂着两个小男孩,大的五六岁,小的也就两叁岁。他拿起来看,“这个哪儿来的?”
“香港。跟香港待过那段时间人脉还行。”周耀辉放下茶杯,亦走到窗前来,“照片中的男人叫许振雄,香港人,是他爸。查不到他,我只好先从他身边的人入手,可他爸的信息也很少,只查到1988年他爸带他去了索马里,没多久他爸死了,他就被人掳去给‘青年党’做娃娃兵,直到后来升至为区域军阀头目,还组建了自己的武装,就叫斯特林。”
“而且自斯特林崛起之后,多次为‘青年党’提供装备,怎么看都像一路的。”
指间的烟燃尽一大截,忘了抽。周寅坤耳朵听着,眼睛却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半天,忽然想到什么,他抬眸:“你刚才说他爸叫什么?不姓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