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扰了。”楚昭把南瓜子放在桌角,“街上王婆炒的,还脆生。”
沈清辞看向她手里的字纸:“何字?”
楚昭展开纸,那个“契”字像被揍了一拳的醉汉瘫在中央。
“这个……还有‘约’,总是写散架。”
沈清辞起身,走到她身侧。
微凉的梅香气飘近,楚昭脊背下意识绷直。
沈清辞接过她手里的炭笔,在空白处写了个“契”。
笔画瘦劲,结构紧束如锁。
“契约之契,左‘丰’右‘刀’。”沈清辞声音近在耳畔,却无起伏,“‘丰’示繁多条款,‘刀’为裁断凭据。书写时,中宫需收拢,如握契卷。”
她虚握楚昭执笔的手,带她临摹。
指尖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楚昭心跳如撞鼓。
笔尖划过纸面,“刀”部那一勾却因她手腕微颤,飘了出去。
沈清辞松开手:“腕力仍浮。”
她退回案后,从抽屉里取出个油纸包,推过来:“当归、黄芪,加旧年梅花蕊。每日一剂,水煎,饭后服。固本培元,于腕力有益。”
楚昭怔怔接过,药香混着极淡的梅气。
她忽然问:“那天……你不怕么?”
沈清辞正端起冷茶的手顿了顿。
楚昭盯着她:“你就不怕他们真动手?”
沈清辞垂眸看着茶汤里沉浮的叶梗,半晌才道:“怕。”
一个字,轻得像叹息。
楚昭愣住。
“但怕无用。”沈清辞放下茶杯。
杯底碰着桌面,一声轻响。
“隆昌号分行十七处,最重声誉。
领头那人腰间褡裢虽旧,内衬徽记却绣得工整,显是珍视。
既珍视,便有所忌惮。”
她抬眼看过来:“匹夫之怒,不过血溅五步。商贾之忌,可断一脉财路。取舍之间,他们比你我算得清。”
“你……常看那些商贾的书?”
“父亲藏书颇杂。”沈清辞语气淡了,像在说今日天气,“偶尔翻阅。”
窗外暮色渐浓,楚昭捏着药包,纸窸窣作响。
她忽然觉得,自己从前那些凿墙送点心的举动,蠢得像拿玉壶装泔水。
“李掌柜的铺子……”她低声道,“他们会不会再来?”
沈清辞合上账簿:“三日内若无动静,便是退了。”
“为何?”
“年节刚过,各行盘点。隆昌号若在此事上纠缠,耽搁行程,误了北边开市,得不偿失。”
她起身,将冷茶泼进窗下陶瓮:“再者,保甲处我已递了帖子。他们不蠢。”
楚昭望着她背影。
昏黄光影里,那截素白的颈子微微弯着。
她心里那点忐忑,忽然被另一种更沉的东西压住。
像是明白了自己与眼前人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堵墙,而是一整片她从未细看过的天地。
“我……”她攥紧药包,“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沈清辞转身,目光落在她脸上,停了片刻。
“识字,习字。”她走回案边,抽出本薄册,“《千字文》抄完。腕力未稳前,勿练行草。”
楚昭接过册子,纸页边缘已磨得发毛,里头字迹工整如印。
她忽然想起屋顶上那声大喊,耳根后知后觉烧起来。
“元宵那晚……”她喉结滚了滚,“我是不是……很丢人?”
沈清辞正整理笔架的手一顿。
书房里静极了,能听见烛火吞吃灯芯的细响。
“为何这样问?”沈清辞没回头。
“爬屋顶,大呼小叫。”楚昭声音闷在胸口,“像个没笼头的马。”
沈清辞将一支紫毫笔插入青瓷笔筒,动作稳而缓。
“找到人了么?”她忽然问。
楚昭怔住:“……找到了。”
“那便是了。”沈清辞转过身,眼底映着两点烛火,微微晃动,“法子蠢些,管用就好。”
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闷闷的,两下。
沈清辞吹熄了案头另一盏烛台:“不早了。”
楚昭抱着册子和药包退出书房。
角门在身后合拢时,她回头望了一眼。
沈家书房那扇窗还亮着,窗纸上人影依旧端正。
她低头看手里的药包,油纸被捏得发暖。
当归黄芪的气味钻进鼻子,混着怀里《千字文》旧纸的霉味。
巷子里的风穿过,梅枝影子在地上乱颤。
楚昭慢慢走回自家院子,没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