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外绕着,缠着。黄灿喜却在它的腹内,也死死拉着那条脐带。她明明是钻入巨婴的口中,可四周的一切却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温暖、包覆、安全,四周尽是水,却又无需呼吸。
到底是先有人,还是先有神?
这是无解的命题,正如她此刻的处境。孩子浮在母亲的羊水中,母亲又在孩子腹内。
她在水里,看到了她所谓的“兄弟姐妹”。各式各样的小泥人散布在地上,摆着千奇百怪的姿势,似跳舞,似祭祀。她从他们之间穿行。
地上没有留下脚印,她踏入了一段过去的“黄灿喜”也从未走过的路。
终于要见到女娲了吗?
这么想着时,她的呼吸随着心跳急促到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
她望向泥人聚集最密的角落,每迈出一步,水底便传来一声沉闷的震响。
每一声都像在告诉她,这并非梦境。
三步、两步——
一步。
可泥人围成的那片中央,却什么也没有。
像是意料之外,又像是理所当然。
她的目光落在那片空地上触目惊心的人形印记,心口猛地发紧,似曾相识。
原来人无法永生,如此强大的神仙也有这么一天。
皮肤会腐烂,骨骼会塌陷,灵魂会飘散。
可死去时,总会遗落许多东西,没吃完的薯片、舍不得丢的收藏、放了许久的空白电影票、地板擦不净的油渍,以及……
那些不得不带着记忆继续活着的人。
黄灿喜将怀中的神像轻轻放在地上,与所有泥人守在那道印记与神像旁。
时间仿佛凝固,像做了一场漫长而绵密的梦。五千年很长,可若将一个人只活到五十岁来算,也不过是一百个“黄灿喜”手拉着手相连。
然而人类终究是人类。
记忆总会出现偏差;嘴巴会学会撒谎;写下的字也会有错漏。
于是神明在不断变化,明明谁都不曾真正看见过她,却又人人心里都有一张“神”的脸。
那张脸是在绝望中捏出的愿望,是渴望被爱、被庇护、被原谅的影子。
而她,也只是这影子的一部分。
“我是黄灿喜。”
她顿了顿。
喉咙里挤满千百句话,像在翻涌,又像堵塞,她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
只能让呼吸从那些沉重的语言缝隙里一点点挤出来。
良久,她才攒够力气,让声音重新落在空气上。
“现在是2030年8月31日……”
“孩子们坐在干净明亮的教室里读书写字;
“人的寿命变得很长,长到去医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汉堡很好吃,便宜的有,贵的也有;
“我和周野经常吵架,我们两观念不合,怎么也吵不完。”
她一句一句断续地念着,像在说梦话。
上一句和下一句毫无逻辑,像个玩了一整天的小孩,傍晚坐在厨房灶台边,叽里咕噜地说着今天摸到的小花、看到的小鸟、牵到的小伙伴。
“我现在是一名记者,在一个杂志社上班。工资不高,事情却很多。”
在她不得不承担的这条命运之旅上,是否也曾闪过一个微小的“意外”?
她选择当记者,是不是因为喜欢观察,因为拥有一种永远用不尽的好奇心?
“但我想在那里,听更多人的故事,看更多的风景。”
她和神明如此相似。
都用眼睛、用镜头去记录人间的一切。
她和神明又如此不同。
她所记录的枯荣里,总会留下自己的一道印记,像风经过水面时留下的一圈圈纹路。
这个小意外,就像偏离轨道的列车,让她驶向一条未曾铺好的道路。
而“我想”这两个字,像是撕开了一道缺口,欲望从里面汩汩溢出,像无数凡人在神像前跪地哭诉着未能实现的心愿。
可这些心愿,又小得可爱,像孩子对母亲撒娇时的梦语:
“我想和奶奶一起吃汉堡,
我想和何伯、嘉文一起去旅游,
我想和周野、东东他们一起吃火锅,
我想……”
“我不想……我不想再做那从天而降的使命了。”
“这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