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廿三旦也不开锣了,自己也能天天看着他。俩人加个老赵在这院儿里,也不怕人惦记他。
二奎稍稍放心下来,“你快来看,今天的梨园趣话,这有一头小猪……”
“你可真是没脸皮……”喜子骂她,俩人又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我要走了,”玩乐了一会儿,喜子道,“顾二爷托我每日留意着戏园子里有没有结香,可这人真是怎么都找不到。”一副脸孔也伤心起来。
“我看见登报了。”二奎也叹起气来,“那你快去罢。”
喜子告别了二奎便去了顾公馆。
顾焕章先看一遍今天的报纸,没有哪处开锣的伶人叫结香,又盯着角落里的寻人启事,微微出神。再翻翻其余版面,又看到梨园的“三足鼎立”,要是他在的话,该是四大金刚?他苦笑一下。
这几年,他有空就去各处戏园子看每日挂牌的艺人,这人真真是消失了。
喜子得了通传进来,和顾焕章说了昨日的打听,又领了赏钱便走了。
片刻后,顾焕章也出了公馆,李轸三请五请,终于请动他去捧文明戏的场。
几处在上海活动的戏社如今也在北京活跃。文明戏一直是半地下的状态,因着都是改编自舶来故事,能演的剧本有限,演员有限,看的人也有限,实在不成气候。但因这股革命的风,新派青年尤其是留洋人士是定要捧场的。
今天的戏是在一处学校礼堂演,因标榜平等,俩人的长随便只站在礼堂门口等。李轸从长随手里拿了三个红纸包着的银元柱子,边走边打开,引得阵阵侧目。
顾焕章想着这场合也并不需要什么“斗法”,便没在意。若戏社真有难处,到时再来捐款就是了。
一进礼堂,学生们分发着诸如“进步平等”、“歌颂革命胜利”的小册子。李轸轻车熟路拿了册子,一路撒钱,又去和女学生们说说笑笑,大谈时事。
台上的幕布还未拉开,顾焕章独自走到一处不起眼的位置坐着。
两名学生模样的人凑过来,“您好,先生,您愿意捐款吗?用来给戏社采买道具。”说着递来托盘。
托盘上零零散散地搁着几枚大洋,十几枚铜钱,顾焕章想了想,拿出几枚大洋放到了托盘上。两名学生互相看了看,支着托盘的手却仍然伸在他身前,但看人再未动作,只好悻悻离去。
“各位先生、小姐,春柳社的文明剧目即将开演,请大家尽快落座。”幕布里传来了催入场的声音,李轸这才前拥后蹙地进了礼堂,他左右找找顾焕章,招呼他去预留的位置。
顾焕章示意这里就好,李轸便摇摇头,由他了。
文明戏的观众多为年轻人,落座后便维持着安静。剧幕拉开,舞台上简易搭了一些诸如壁炉、床铺、柴火堆之类的写实的布景。
今天演的是《黑奴吁天录》,本是美利坚国的舶来小说,剧本大刀阔斧地改过。
和传统戏不一样,舞台上除了照明,还做了一些灯光的变化,配合着剧情的推动,明暗交织。和传统国戏不同,文明戏也不需要唱,皆是由念白构成,本就是宣扬进步思想,几位主演卖力得很,显得更为愤世嫉俗,很能煽动看客的情绪。
第二幕,换了场景和人物。旁白说,她是和主角汤姆一家关系密切的小女孩,叫做黑奴露西。
一束追光灯打在舞台一侧,光圈里站着个小女奴,怯生生的。她身上的袄衫打了补丁,颜色洗得发灰,脸上挂着泪,泪痕反着光。
台下这就响起几声叹息,有人低声说“可怜见的”。
观众席中段,顾焕章突然坐直了身子。
所有嘈杂声仿佛一瞬间自耳边褪去,只余一片寂静。
舞台离得远,黑沉沉的,只有一束光亮。光粒尘埃飞舞,笼罩着一个薄薄的身影。
顾焕章几乎摒息,他攥紧了拳头,后悔没坐得再靠前些。
台上的光不很稳,晃了晃。那孩子的脸在明暗间并不十分真切。但顾焕章知道,这位小露西就是柏青!
片刻后,周遭的声响如潮水又涌回来,顾焕章耳畔嗡嗡作响。他忍住上台把人当场抓住、带走的冲动,抬手揉了揉耳朵,然后前倾着身体,继续看戏。
他看过这书,小露西应该是戏社加的角色,书里没有。她戏份多,此刻就在台上,稳稳当当。没有跑,也没有丢。
顾焕章发热发紧的眼眶和心灵渐渐平复了点儿。
“爸爸,疼吗?露西给你吹一吹就不疼了。”小露西看着挨打的黑奴爸爸落下眼泪,稚嫩的声音响起来,“为什么世界上有的人是主人,有的人是奴隶,可是……可是太阳照在我们身上,不都是一样的暖和吗?”
这人居然演起了这样的角色,说出这样宣扬平等的台词。旁边的女子又发出几声诸如“好可怜”之类的哀鸣。
顾焕章也仿佛没有了自己的思想,只是跟着小小露西的喜怒,周围看客也全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