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一把将他按回炕上,抓起人的白脚,也不嫌弃,扯过炕头巾子擦两把,像对弟弟,“刘启发平日是怎么教你们的?一个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喝露水吸仙气儿似的,真真是白教了!一个戏痴,一个情痴,半斤八两,没一个懂事的!”
玉芙却红着脸,抖抖嗦嗦不吭声,从来没人给他擦过脚。
“何老板,醒酒汤熬得了。”门外小丫头轻声禀道。
“进来。”
这人放了手,玉芙便赶紧把腿盘起来,白脚丫子藏进被子。
小丫头低眉顺眼地端着汤碗进来,小心翼翼地伺候好,又收了碗匆匆退下。
廿三旦起身去门边洗了手,涮了巾子,坐回来。瞧着他那天真的臊样儿,笑着直言,“我这屋里头,全是伶俐丫头,哥哥我可不好男风。”
“你…”
“怎么,都是逢场作戏!还能一辈子跟男人,一辈子都在台上?
可玉芙傻了十几年,怎么能一下明白呢,呆呆问,“你不好男风,那你……你和周公子。”
“你可真拿他当真!我和他,都是戏,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什么‘周郎’,逢场作戏罢了!”
“那你…你恨他么?”
“不恨,我还要感谢他呢,这世道,谁能清清白白,一辈子站直了腰杆儿唱戏,妄念!能唱戏有口饭,我就念人的好!倒是你,演了今儿这一出!”
“可…他…他不捧我…”
“捧?捧也是靠银钱!周公子待你算好,给了什么,你拿着便是,那不就算是捧了!”
玉芙头脑晕晕乎乎,又是有点懊恼,怕是真和那人吵散了。
“弟弟呀,你且别闹了,明儿我还开锣,安生睡吧!”
“何老板,我…”
“…”
廿三旦看他那难受样儿,玉指一戳人脑门,“得了得了,今儿哥哥和你睡,好好开导开导你。”
说着给两人拢好了被窝,开口道,“你啊,把皮猴崽子看得重,这孩子学戏快,可囫囵得很,嘴里什么都往出吐。”
他可是听过柏青唱荤戏,也不知那孩子怎么学会的。
“皮猴儿是个好孩子…”
“他自是好的。好的我才要说两句。至于你,你以为你参得慢,可你是个带脑子的,我瞧过你的《桑园会》。”
“当真?”听见有人留意过他,玉芙往近凑了凑。
“嗯。”廿三旦懂戏也爱戏,“一上来,就是两句‘丈夫一去不回家,不施脂粉不插花’,可是全京城扮相的伶人就没有不擦粉的,可你,你唱这出戏就不擦粉,扮相也很好看。”
“谢谢何老板。”玉芙嗫嚅。
他在广和楼可真没唱俩月,竟有人如此留意他,他受宠若惊,就连师傅也都只夸皮猴儿,嫌他嗓子不亮堂。
这人比人,在小孩子的心里,总是过不去的。
“还有呢,你还和做配的老角儿顶过嘴吧,被骂得细细咩咩哭了几天。”
是了,那是一出《探窑》。当时这折子戏他和老角第一次搭。老角老旦一开口就叫他“王宝钏”,俩人扮作母女,这一个“王”字未免太过多余。
可这句传了几百年,现在京里头,百十来个皮黄班也都是这样唱的,师傅教什么就学什么,怎么听来就怎么唱,就算觉得别扭,也是那老辈传下来的,惯没有改的道理,谁也不较这真儿。
唯有玉芙去较,偏偏叫老角儿改词,改成“宝钏”。这理儿谁都知道,可唯有玉芙说出来,说出来又被当成逞能耐、出风头,他性子又软,只能是闷头自己哭,也不敢多言语。
“何老板…”玉芙抽抽嗒嗒,嗓子里挤出来半截气音,惯会传情的眸子眨着闪着,搅碎了一屋子的烛火。
“我也爱戏,可这世道…要不说你和皮猴儿不顶事儿,满脑子装的都是戏啊曲啊的,外头天都塌了半拉,你们还在这咿咿呀呀地做梦呢!”廿三旦瞧这泪眼儿,起了心疼,便又多说了几句。
“那......该想什么呢?”玉芙攥着被子角怯怯地问。
他隐约觉得该攒些银钱,便一直不敢大手大脚,可攒够了又能怎样?
“想什么......”廿三旦忽然语塞。
他也不过是从那些老爷们的醉话里听来几句“世道乱了”。有人捶胸顿足,有人搂着小戏子又哭又笑,有人早就麻木了,唯有酒气膏子和脂粉才能熏出点活人气儿。
自己终究是个下九流,能有什么高明想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