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廿三旦他已经捧了几年,正是他口里的“鸣仙”。廿三旦是唱梆子红的,腊月里小年儿开锣,一炮而红,故名“廿三旦”。他红了几年又改唱“雅部”昆曲,周沉璧便请人给他重新起了艺名,名为“何鸣仙”。
可“廿三旦”已经叫火了,戏园子为了卖座儿,还是沿用老艺名。这个新名字,只有在捧他的小团体“何党”里叫得开。
“挂红——”猩红戏单飞过雕花栏杆,包厢垂下八匹东洋绸,“《长生殿》——赏五百日本龙——”
这争彩的架势可让一楼看热闹了,满园又是起哄,又是喝彩。台上丽娘的翠翘也颤了三颤,脉脉眼风又往西边儿飞。
顾焕章闲闲地吹着茶,似是毫不在意这漫天喧哗。
金宝听着对面的彩,揣摩片刻,往盘里掷了块帕德克,动作十分豪横,很给主子挣面儿。
果然,王六儿一哆嗦,捧着这金月亮,连滚带爬跌去了一楼。
经励科拿起来掂量了掂量,又看了几遍上面的剑十字,一点头,喊彩公鸭嗓又得意地抖起来,
“顾二爷赏八百现洋——加私赏瑞士金表一只——《惊梦》——”
“公子,咱‘撒钱’,‘砌墙’,还是接着砸?”阿顺小着声音请示周沉璧。
满园茶客也都磕着瓜子抻着脖子,等着看这洋行老爷接招“对砸”。
周沉璧却面不改色,端起盖碗,茶盖划过碗沿三下,做了套“捧角儿”甘拜下风的暗号。
“到底是顾二爷手笔,阿顺——”随侍当即掏出个荷包抛给王六儿。
“周公子赏廿老板——拾翠彩头——”
柏青贴着槛窗挪步,三寸木跷在青砖上碾出细碎响动。麻布口袋已攒了不少烟头,掂一掂也有点份量。
师傅刚允许他进戏园学戏,名角儿的风姿着实流丽,他正要去捡烟盒,却被台上的水袖勾了魂。
丽娘的卧鱼刚摆稳,他就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木跷在青砖上旋出个虚步。一双黑眼睛只顾着追看那行云流水的跪拜,浑然不知刚才二楼的斗法。
满园哗然中,二楼的红绸轰然坠落,滑腻的缎面贴着柏青鼻尖,一下就蒙住了他的视线。
小人儿第一时间没挣脱出去这红绸,反而越缠越深,竟是不能脱身。
影绰之下,舞台仿佛被铜钱大的光斑割裂成七八个碎影,眩晕得很。他踮着脚往出挣着,惹起周围一片骚动,也没人注意二楼黯然的周公子了。
“爷,您看那儿,那只小雀儿。”金宝看主子兴致不高,也弯着腰逗乐似地指着。
顾焕章轻搭望远镜,目光扫过楼下池座。
一个穿灰布袄的少年正贴着朱漆柱,想从垂落的红绸中挣出,步子瞧着有些怪,在青砖地上细碎点着,活像只觅食的小灰雀掉入陷阱。
“下去个人。”顾焕章淡淡道。
“得嘞!”金宝笑着应,“二爷英雄救美。”朝身侧使了个眼色,两个随从便脚下生风。
一楼柏青还在一顿乱挣,越缠越紧。绑了跷的腿脚也不能很好地使力,园子里的起哄声竟快要盖住廿三旦的唱词,他又急又羞。
好不容易一只手支棱出来,呼吸还被缎子覆着,只能小声小气可怜兮兮地哼,“救我…”
可来到这园子里,净是些寻乐的,看热闹还不够呢,他这一身破衫和跷,一看就是个供人乐的小伶,更是要看这野戏,竟是无一人出手搭救。
柏青越挣越狠,脚下一晃,脚踝狠狠地扭了一下。
幸好,两个顾家随从犹如天兵下凡,一个捞一个剥,把这小人解救出来。
柏青忍着疼,一双眼红着,朝二人又是作揖又是鞠躬。
这二人表示是自家主子发善心,遥遥一指二楼官厢,柏青又朝着二楼遥遥作揖。
顾焕章隔着镜片,一个身量还未长成的少年,一截细细伶伶的雪白颈子,面貌再细看不清。
这人作了揖后抹了把脸,弯下腰理了理裤脚,又继续挨桌捡烟。
顾焕章低头抿了口茶,又托起望远镜,目光追着那灰扑扑的身影。
这人小心翼翼地收着破棉袄,在池座一桌桌转,麻布袋掖在肘弯,看来是不想惊动看戏的观众。可一探手,一截白白的后颈露出来,晃眼得很。
台上杜丽娘一甩水袖做工,他也不管挡不挡路,就开始瞄着台上偷戏,直到添水的茶房啐他,这才踮着脚慌忙挪步。
像是每刻钟要出回岔子,故意勾着人看。
柏青又往一桌前凑着。
他看到一截镶金边儿的烟嘴留在瓷缸边儿。可刚一靠近,一只戴羊脂扳指的手竟在他后腰狠掐一把,“小相公这身段,比台上的角儿还软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