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萤怀中乌圆酣睡,长安夜雨,雾水萦回,女郎雨不沾衣,那杀猪汉也是,透过雨幕,仿佛窥见文祯十四年,洛阳的秋。
那是胡人霍乱江山的开始。
杀猪汉的人生还算圆满,二十弱冠,在坊间遇见当垆卖酒的寡居女郎。
他很年轻,一身使不完的蛮力。
她倒是不小,徐娘半老的年纪,因无有所出而被夫家厌弃。
她不嫌他身上腥臊,他也不嫌她锱铢必较。
两人合卺,一时燕尔。
最血气方刚的时候,他曾尾随娘子的前夫,麻袋罩头,一通猛打乱踹,可惜逃得慢了,报官,挨了一通笞刑。
娘子狠掐他尚完好的皮肉,他喊得跟屠宰场里的猪似的。
可娘子到底又疼他,小气吧啦的一个人,去洛阳最好的药堂,买了最好的金疮药,药撒上去,泪扑下来。
他想回头劝慰,却天生缺了这根柔肠——眼泪掉我伤口里了,蜇得疼。
娘子拿棉纱闷口一盖——自己捆去吧。
“这小女儿家,就听不懂好赖话,我劝她不哭,她倒恼了。”
杀猪汉持刀的手腕一翻,从庭中捞起几寸月光,刀刃坚硬,月光柔软,像他托起她。
“小女郎,你说,是也不是?”
“不是。”漆萤道:“后来呢?”
“后来,世人都晓得的,圣人宠幸的那胡人在范阳造反,举兵攻陷洛邑,那时候十二月,临近年关,娘子才给我裁的新衣,便是我现在穿的这身。”
“说好要带着娘子去看花灯的,正月十五,金吾不禁夜,洛阳大街上的人可多。”
杀猪汉果真是鬼了,说话颠三倒四,又说起她娘子。
……
文祯十四年,十二月十二日,洛邑大雪。
叛军攻入神都洛阳,杀猪汉手执一柄杀猪刀,冲到城中御敌,死在叛军箭下。
“我死不要紧,只要娘子活着就好,洛阳那么些人,总不可能都杀光的。”
他开始嚎啕大哭。
虬髯大汉一个,眼泪汪汪,竟然显出几分可怜。
“立秋那几天娘子总是犯恶心,食不下咽,请了医官把脉,说是已有喜两月,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欢喜。”
“你说,叛军屠城了吗?”
“没有。”
“你怎么知道?”
“七年后,洛阳便已经兴复了。”
“好,好!我就知道,我天朝将士英武,怎会容一胡贼兴风作浪。”
然而事实远没有杀猪汉说得这样风光。
在文雪鹭口中,洛邑两陷两复,而长安也曾一度陷于乱臣马下。
叛军并没有屠城,屠城的另有他人。
为速速攻下叛贼占据的洛阳,朝廷向北面的回鹘人借兵,与回鹘相约: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我朝,金帛、子女皆归回鹘。
就这样,洛阳的百姓们像一兜烂果子似的,被拱手让与回鹘。
朝廷默许回鹘的士兵劫掠洛阳,士女畏惧,登圣善寺、白马寺二阁以避,回鹘人纵火焚烧,伤死者万计,累旬火焰不止。
杀猪汉的妻儿大抵在其中。
在回鹘的骑兵踏入洛阳之前,她们或许也与杀猪汉一样,日日祈望着官军收复神都。
“你在等什么呢?”
附身在这柄杀猪刀上,等了三十多年,还不走。
杀猪汉不知道后事,只想着与娘子新婚燕尔的那些年月,一时哭、一时笑,“我就想知道洛阳何时兴复。”
“你死后的第七年。”
漆萤又说了一遍。
“那我的孩子应该也出生了,七岁,垂髫稚子,不知道娘子会把她教成什么样。”
“我一点都不担心我娘子,她没我的时候,就是坊间有名的狠心难缠的女郎,谁都欺负不了她。”
“就是不知道她这些年有没有想我,待银发满头坐高堂时,别忘了和子孙们说说我这个祖父。”
“怎么下雨了?”
杀猪汉说着说着,伸手去接那连绵的透明雨丝。
“长安秋日多雨。”
“是这样啊……”
“和我第一回看见娘子酤酒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