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回来时她见到红绸包裹着的骨灰盒便昏了过去,再睁眼,就是现在了。
“不要!我们不要!你们把我儿子还回来!我的儿啊!”
刚冷静下来的冯秀容猛地又站起身,扑着夺过那信封扯开向空中扔去,纸币混着粮票四散着落到地上。
冯月出再次抱住冯秀容,像安抚婴儿那样安抚着母亲。
宋行简弯腰把钱拾起来,再次分成两沓放到柜子上。
很小的屋子,暗得不能再暗的灯泡,低声的啜泣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哀嚎,像一出排练的人间戏剧。
“你,都是你们害的!为什么非让我儿子去!是不是你们逼得!我,你要替我儿子把月出娶了!不然他在地底下也死不瞑目!”
冯秀容像恶鬼一样环视一圈,狠狠拽住了最前方宋行简的领口,他的扣子永远系得工整,包括风纪扣。
“哎别,您别激动……您的哀痛我们能理解……以后我们都是您儿子……”
旁边的人上前劝和,宋行简弯下腰顺着她的力气。
“您放心,我们会安排好杜辉同志的遗孀,除去每月抚恤金也会安置工……”
“我不管!反正你要娶了月出!我儿子是因为你们死的,我可怜的娃儿啊,命苦啊……年纪轻轻守活寡……不然!不然我老婆子就撞死,反正活着也不如死了!……”
冯秀容的声音尖锐中带着嘶哑,像破了洞的风箱,身体难以自控的颤抖着,又发狂的冲着土墙撞去。
“妈!——”
……
冯秀容终于哭累了睡去,冯月出用湿毛巾把她的面容擦净,妈怎么忽然就老了呢,灰白的头发被眼泪黏在脸颊,眉头紧紧皱着,矮小的身体蜷缩着,像一盏就要熬尽的油灯。
她和哥,从来就没让妈省心过。
冯秀容也给自己擦了一把脸,去堂屋点火,煮了一锅鸡蛋。
妈崩溃,她得顶住事儿,日子再坏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
嗒嗒——
“对不起,我替我妈道歉,她年纪大脑子糊涂,你们别放到心上,谢谢……谢谢你们送杜辉回家,今天太晚了不好做饭,你们吃鸡蛋垫垫,明天我再做……”
降下车窗,宋行简便看到冯月出的脸。
这个地方很奇怪,黄沙伴着疾风像要把一切都吹走,月亮却是沉静得很,黄澄澄的一大轮挂在冯月出的身后,把她的头发丝都照得发了亮。
宋行简接过来那一大盆鸡蛋,被风吹乱的发尾扰到了他手背上。
“哎。”
鸡蛋安静放在一旁,车里的人都没伸手。
陈志军叹了口气,从盆里拿了个鸡蛋扒开。
他跟杜辉认识得最久,还是一个市的,杜辉没提干之前他们一直是一个班的,他家离这远,却是一样的穷。
山沟沟的老家也有等着他退伍
的老娘和媳妇娃娃。
他心酸,眼泪不知流了多少,他们穷人的苦,这车上没什么人能懂。
“这土鸡蛋可是好东西,外面还买不着呢哈哈,养鸡属于资本主义的尾巴。”
他想讲个笑话活跃下气氛,但车里依旧沉闷地压着人喘不过气来。
“行简,你别怪杜辉娘……她就是害怕,你不知道,在这么穷的地方,家里没男人撑腰有多难,谁都能来欺负一下子……有荣誉证书又怎么能真管一辈子……政策一层层执行下来……这穷地方,活着的人都吃不饱饭,就算是军属、烈属、五保户,没有劳力,也被人嫌弃……”
“一个孤老妈,一个寡嫂子,哎,日子有多难想都想不到,这么偏的地儿,光靠脚都走不出去……她又不识几个字……”
陈志军说这话时候眼泪又掉下来,车里更安静了,他擦了一把眼泪,抬眼瞥着看宋行简的脸。
这事确实难,他办不了,首先是杜辉和他媳妇没打过结婚报告,没孕育子女,证明婚姻关系就是难题,还有户口农转非,住房工作安置……到处都是难题。
但有人能办。
又有人开始叹气,车厢里闷得快要窒息,外面黄风卷着砂石“噼里啪啦”砸到了车窗上。
这样的破气候,这样的破地方,光靠种地一辈子都出不了头。
怪不得杜辉那样拼命。
“有烟吗?”
宋行简借了根烟,点了火但是没抽。
他靠着院里那个碾盘,看着黄土砌成的房子里灯熄灭了。
已经是后半夜了,明天还要跟县政府的人来处理很多杜辉身后事,宋行简应该眯一下,但他没有丝毫睡意。
她们日子不好过,但大概也不会像陈志军说的那样惨,杜辉不是一个普通的兵,上面跟县里打过招呼做典型宣传对象,有定期回访,村里就算有人再不忿也得供着。
只不过——
宋行简觉得杜辉真的惨,他那么拼命,想要的生活唾手可得的时候死了,他还不如死在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