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脚步声一顿,却也不过是停顿了几秒:“不了,回来再拜也不迟。”
脚步声渐渐远去,偏殿重归寂静,裴霁明本以为此事便已结束,却不料空旷的殿内再次响起了少年的声音。
少年语气不紧不慢,嗤笑声极轻,却足以听出浓浓的讽刺和不屑:“明明不信佛还非要逼我来,真是伪善。”
“虽然不信佛,但还是拜一拜吧,万一能实现愿望了呢?”少年声音带着吊儿郎当的轻慢,和在父亲面前的正经谦恭判若两人,“他”慢条斯理跪下,跪坐在蒲团之上仰头看高大的佛像。
“我讨厌这个世界。”少年一张口便是离经叛道的话,张狂不羁,浑身都是尖锐的刺,“这里残忍,虚伪,和我从前生活的地方完全不同,我厌倦这里,为了活下去却只能假装适应,于是我也披上了一层假面。”
“我也变成了最讨厌的虚伪之人。”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地变得极低,但紧接着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祈愿也没个正样,“神佛在上,如果您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的言语得罪,并让我回去的话,我以后一定吃斋信佛!”
“他”合手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所以,求求你就实现我的愿望吧,我也没求您毁灭世界,和毁灭世界相比这个愿望算得上是微不足道了!”
“真是岂有此理!满口荒唐!”裴霁明每听一句脸色就差一分,听到最后一句已是气得止不住颤抖,若不是有小沙弥拦着,他就要冲出去教育这无知少年了。
裴霁明下意识要找戒尺,视线绕了一圈才想起这里不是书院,情绪略微镇定了些许,只是任旧余怒未消:“你放开我,我倒要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到底是谁!”
小沙弥拉着他的胳膊苦口相劝:“既是无知,施主便不要与他一般见识了。”
“他这是辱佛!小僧人你都不生气吗?”裴霁明义愤填膺地质问。
小沙弥叹了口气,他抬起头只道了一句:“施主,未知他人苦,莫要劝人善。”
裴霁明默然半晌方道:“是我方才太过激动了,对不住。”
他虽如此说,但心里还是对那位少年抱有成见,小沙弥一看就知,却也未戳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走远了。
偏殿没了声响,那位少年应当离开了,裴霁明握着经卷离开暗室。
偏殿已空,只余檀香袅袅,裴霁明仰看了眼高大的佛像,忽地跪在蒲团之上,蒲团尚有余温,正是那少年方才跪坐的。
“孽徒无知无礼,信徒在此替孽徒道歉,还望佛祖海涵。”
话刚落下,蓦闻院内传来了声音。
“此树可保姻缘美满,公子可是要写上心上人的名讳?”
“心上人?”
他半偏转身,看见方丈的身边站着一长身玉立的白衣公子,玉簪束冠,形貌昳丽,端得是如玉如啄,腰间那一抹绯红又给她添了一分英姿飒爽。
桃花柔弱,风一吹轻易便落下,再被路人踩过,再美的花瓣都成了污泥。
不知有意无意,她却是避开了地上的花瓣。
她轻笑着伸手,刚好接下一片飘落的花瓣,桃花虽美,她的面容却比春日桃花更艳丽:“无牵无挂,又哪来心上人?”
“沈惊春。”谈事的沈父终于归来,却只是站在殿外,并未踏进殿内。
沈惊春?沈惊春,沈、惊、春。
裴霁明在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
“来了。”沈惊春转过身,恰狂风忽作,漫天花瓣在她的身后飘舞,她目不斜视与他擦肩而过。
像是一颗石子落入平静的湖泊,泛起微小的涟漪。
裴霁明看着沈惊春和沈父一前一后的背影,他多次见过沈父,一直当他是个光风霁月的好官,此刻他忽地想起沈父先前的话。
回来再拜也不迟。
事实却是他即便回来,也想不起拜佛的事。
沈惊春满口荒唐,行事恣意妄为,却不知在她那满口的荒唐中可隐藏着诚心?
“哈。”裴霁明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我也是糊涂了,那样离谱的人怎会有诚心?”
“裴大人,裴大人?”愈加清晰的呼唤在耳边响起,裴霁明逐渐回了神,怔愣地看着面前的人。
沈惊春看到他回神,捂嘴轻笑,细细的眉毛如月弯起,她的笑容一如往昔如春日桃花灿烂艳丽,“裴大人,您恍神好久了,我们该走了。”
裴霁明看着她,一时竟分不清往昔与今朝,他只是怔愣地、茫然地低低嗯了声:“嗯。”
大家都未在意裴霁明的这一异常,一同往院中去了。
行至院门便已见一棵挂满红丝带的桃树,风一吹,红丝带随着粉红的桃花一同摇曳。
“这应当就是方丈说保佑姻缘的树了。”纪文翊注意到在树前还有张桌案,上面放了墨台、红丝带等。
纪文翊执着毛笔,神情庄穆,他太过小心翼翼,仿佛误了一笔都会玷污他对沈惊春的真心。
写好沈惊春的名字,纪文翊放下毛笔,手托着红丝带,轻轻吹着未干的墨汁。
“你写吧,我帮你挂。”纪文翊将毛笔递给沈惊春。
裴霁明沉默不语地看着沈惊春接过毛笔,心不知为何提了起来。
上一次沈惊春并没有写,这次恐怕也不过是做个样子吧。
然而和预想中的不同,沈惊春真的写了。
纪文翊想去看,沈惊春伸手遮住了红丝带,她笑着说:“不许偷看。”
纪文翊只得作罢,恰好有大臣要与他相谈,待他再转过身,沈惊春已然写好挂在了桃树上。
“你的红丝带呢?”纪文翊看见桌案上空荡荡的,并无沈惊春的红丝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