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镶月越听越是心惊,师伯时常抱着琵琶一人坐在院子里弹唱,这阕《珍珠塔》也听师伯唱过。商老板这唱腔、这嗓音、这曲调......几乎和师伯唱得一模一样。一曲歇罢,萧镶月起身,惊疑道:“请问商老板......是否认识李天年?”
商鉴离如遭雷击,猛地站起来,怀中的琵琶重重摔落在地。声音打颤:“李......李师兄?他在哪里?还活着吗......你是他什么人?”
李天年和商鉴离打小师从萧平舟的父亲,宫廷乐师萧尘,是同门师兄弟。俩人年龄相仿,日日耳鬓厮磨,情愫暗生,到十七八岁的年纪,已是难舍难分。商鉴离家中三代单传,迫于世俗的束缚,娶妻生子,负了李天年。李天年从此心灰意冷,毕生寄情于音律,再未与商鉴离有过任何联系。商鉴离娶妻后,回到苏州,与妻子亦无甚感情,寄情于评弹艺术。后来妻子过世,留下一子。他一边经营永年社,一边打听李天年的消息。几十年过去,如石沉大海,竟无半点李师兄的讯息。如今乍闻故人姓名,怎不叫他如五雷轰顶。
萧镶月迟疑道:“李......师兄?李天年是我师伯,莫非......商老板也是我师伯么?”
商鉴离仔细打量着他:“公子姓萧?萧尘是你什么人?”
萧镶月小时候听父亲说过。爷爷叫萧尘,是一名宫廷乐师。便道:“是我爷爷,我父亲叫萧平舟。”
萧平舟比两位师兄小近二十岁。商鉴离娶妻离开时,萧平舟还没有出生。因此他并不知道师傅后来又生了个儿子,自己也多了个师弟。
商鉴离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你是师傅的孙子,我的师侄......李师兄他......他现在何处?”
骆孤云见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如打哑谜般,半天不得要领。又见商鉴离神情激动,似有隐情。便道:“月儿评弹也听了,又与商老板似乎颇有渊源,当真是可喜。此地嘈杂,不如移步隔间,边喝茶边叙旧。”
几人坐定。萧镶月听商鉴离细说与师伯的半生纠葛。迟疑道:“师伯一定是随时关注着商师伯的,因为......您唱的每一首曲目,师伯都会唱,而且几乎唱得一模一样!”
商鉴离手中茶杯哐镗跌落在地,摔得粉碎。顾不得形象,嚎啕大哭起来,涕泪交流:“师兄他......他这是怨了我一辈子啊!我找得他好苦,他却躲着我不见......我还以为他早就不在人世......打算下了黄泉再去寻他......”
萧镶月急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商鉴离。小声道:“师伯他......其实也是惦念了商师伯一辈子,几乎每天,都会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唱评弹。他心里......定是想着商师伯的......”
骆孤云见萧镶月神色凄然,为两位师伯的毕生蹉跎难过。开口道:“时候也不早了......二哥和孙大哥他们还在车上等着,不如我们先告辞罢。”又道:“如今商师伯知晓了师兄的下落,也是喜事一桩。若想前去相见,我便安排车辆,护送您去李庄。”商鉴离止住哭声,哽咽道:“我倒是想见他,就是不知他愿不愿意见我......”萧镶月道:“我便写信给师伯,将今日遇到商师伯的事说与他,若他愿见,就来接您......”
雪地里,商鉴离与一众徒弟将骆孤云一行送出老远。萧镶月不住劝慰:“雪地路滑,天又冷,商师伯年事已高,快回去罢。”商鉴离迟疑片刻,哆哆嗦嗦解开衣襟,摸出一块玉佩,还带着体温,递给萧镶月,道:“这块玉佩是十八岁那年,师兄送我的,上面是师兄亲手所刻的“离、年”二字。我这几十年从未有片刻离身。就请师侄将此物寄予师兄。师兄见着此物,兴许还能惦念起往日的情分,答应见我一面......”萧镶月珍重接过,深深作揖告别。
众人回到火车上。萧镶月还有些怔怔的,托着腮,呆呆地看着车窗外面。骆孤云凑趣道:“月儿看什么呢?给哥哥也看看。”挨过来从后面环住他的腰,下巴搭在肩头上。萧镶月将头软软地贴着他的面颊,俩人就这样静静地望向窗外。
隔着两三条铁轨的月台上,停着一列火车,正在上客。背包的,提箱子的,男女老少行色匆匆。车厢里已经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了,还有几十个人拥在车门口,拼命往里挤。列车缓缓启动,没挤上车的人嘴里咒骂着,失望地转身,拖着沉重的行李蹒跚离去,寄希望于下一趟车。一个头发散乱的妇女抱着个幼童,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声嘶力竭地哭喊,从孩子的嘴型看是在叫爸爸。站台上,一个身着粗布短袄的男子拼命追着火车,攀上车门,想翻窗进去。几名身着制服的人过来,将他拽下,一脚踹翻在地。那男子顾不得嘴角流血,爬起来便又没命地追着火车跑。火车上的幼儿大声哭嚎,妇女神情惶急,拼命伸长手,想抓住奔跑的男子。火车速度越来越快,男子追究是追不上了,踉踉跄跄,颓然跌坐在雪地上,嘴角一抹鲜红的血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