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穆西一路北上颠簸了数月才终于到达京城,眼前的景色和她记忆中是大差不差,如今穆西偶尔回想起前世,也会觉得那只是个荒诞的梦。穆西顺着周太守提供的地址找到尹槐的谋生之地时,赫然发现这是一家生意不算红火的妓院。时至傍晚,周围的妓院已经陆续点起了灯准备开门迎客,而这家名为“环彩阁”的妓院也不例外,穆西见龟公挑开帘子出来,连忙上前问道:“请问尹老板可在?”
在龟公的带领下,穆西顺着小路绕到了花街的暗处,光鲜亮丽的花街背后是条弥漫着腐臭的巷子,她压下心里泛起的不安,只想赶紧找到尹槐带他回家。她推门进去时尹槐刚巧在,但并不是很闲,一个妖艳女子正匍伏在他脚边,瑟瑟发抖着。尹槐右手扣着一柄长鞭,长鞭尖端柔顺地垂在地上,却带着根根令人牙酸的尖刺。他微动手腕,那根长鞭就跟着动了动,像一条蛇苏醒了过来,吓得妖艳女子一个激灵,几乎是尖叫道:“奴家,奴家没有瞒着您的意思啊!奴家已经把能说的都说了,再多的奴家也不清楚了!”,穆西看到她全身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裙,透出的肌肤露出几条鲜红的鞭痕,而尹槐一言不发,对妖艳女子的惨相无动于衷,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便不会动任何恻隐之心。
从他身上穆西分明看见了前世的影子,她下意识向前一步唤道:“槐哥!”话音未落,尹槐视线已经迅速锁定了她,穆西停住脚步,像一只被猎手锁定的猎物般,生怕稍微动弹就会被咬破喉咙。她立刻察觉到不对,想要找回场子时,尹槐却率先沉下了脸,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片刻,低吼道:“出去。”穆西看向妖艳女子,妖艳女子也看向穆西,两人大眼瞪小眼都认为对方才该出去,直到尹槐怒气冲冲地拽走穆西,她才反应过来尹槐居然吼的是她!
穆西不服,穆西委屈,她千里迢迢从扬州跑到京城找他,结果他第一句话竟然是让她出去!穆西伸手去扒尹槐的衣服,他如今穿的衣服可不是粗糙的土布了,滑溜溜的料子她搂了两把才抓住,穆西用力将他拽停,气呼呼地看着尹槐的双眼道:“你居然吼我!”。尹槐这才有空好好打量她,就见小姑娘红润的脸颊气得圆鼓鼓的,溜圆的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他,见她身上的衫裙也是上好的料子,胳膊摸着也长了不少肉,怎么看都不像是受了苛待的样子,尹槐才松一口气。他刚松口气,转念一想周太守那老家伙怎么会放她独自出现在这脏污之地,又咬住牙恶狠狠地骂道:“吼的就是你,你来这做什么?”。“当然是来找你啊,”穆西扁着嘴,心想这才三句话她就被凶了两次,槐哥来了京城后好暴躁。“我还想问你来这做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做什么?”尹槐冷哼一声,学着她的语气说:“当然是赚钱,周进那老家伙将他名下一处资产交给我打理,我就过来了,来了才知道居然是个生意惨淡的青楼,他倒是涉猎广泛。”
“那我们回去扬州好不好,我去求周太守给你安排一份扬州的活计。”穆西连忙说道:“我讨厌京城这鬼地方,天又干好吃的又少,我想和你一起待在扬州。”她越说越委屈越说越害怕,尹槐刚才拿着鞭子的神情和前世太像了,她光是想想就害怕地想掉泪。而尹槐见面前的小姑娘委屈巴巴地扁着嘴,瞧着他的眼里含着一泡泪将落未落,他鬼使神差地就要说出一声好,可话都在嘴边了,他的肩上却被柄折扇敲了一下。
来人算是环彩阁的老主顾了,是个既无财也无才的书生,那穷酸书生此时正色眯眯地瞄着穆西,手里的折扇吊儿郎当地晃着:“这不是尹老板吗?怎么这个时辰了还在外面闲逛,环彩阁今儿不开门?”,尹槐刚刚还板着的脸上立马堆出谄媚的笑容,他点头哈腰地抱着拳、打着恭:“您这是哪里的话,今儿听说您要来,我可是特地千叮咛万嘱咐姑娘们要好好伺候!”,“不错不错,没让我白跑一趟!”,穷酸书生折扇一转,指向正探头探脑的穆西:“你身后那个小娘子,可是新来的?”,尹槐面上笑容不变,只侧身不动声色地挡住穆西:“这是我一个远房亲戚来京城探亲访友,姑娘家家平日没见过世面,以为花街是什么好玩的地方非要来,我才骂过她正要带出去呢。”。远房亲戚,穆西明知道槐哥是在护着自己还是有些不忿,他们可是拜过天地的表兄妹!
穷酸书生有些失望,他平日总是游走在几个青楼之间,可刚才惊鸿一瞥着实让他想把兜里的碎银今日就交代在环彩阁了。他晃了晃折扇:“尹老板这么说可就不对了,这花街可是个好地方,在这可是比乡下能赚更多银子的,刚好你身为兄长也可以提点几分。”,“您说得不错,我定会好好教导她的。”,尹槐干笑数声,几乎就要出手将这穷酸书生结结实实打一顿,他平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现在只是当着穆西的面,这些话竟变得如此绊舌。
送走了穷酸书生,尹槐回身时,躲开了穆西的眼睛:“我不会回去的。”,穆西还在冲着穷酸书生的背影挥拳,一听这话就慌了,她刚才瞧着槐哥明明是动容了啊?!尹槐此时卸了浑身的力气,之前满肚子的愤怒和慌乱全无,徒留张疲惫的皮囊:“就如刚刚那人说的,京城确实比乡下能赚更多银子,等我赚了大钱,逢年过节了再回扬州看你。”,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伸出手牵她,怕牵了就想跟她回家了。“你明天就坐最早的船走,我再写封信给你多说点好话,回去后你少和周太守闹小脾气,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东哥像我一般容忍的。”,尹槐自认为了解穆西的脾气,她肯定是发现他不见了,和周太守大闹了一场才会被那老家伙赶出来,可是跟着他有什么好的,他不过是和那穷酸书生半斤八两,他习惯了没有任何甜头的日子,却不舍得让穆西跟着吃苦。
眼见着穆西还想努力游说,尹槐先一步截住了她的话头,他故作轻松地指了指城中方向,说道:“京城近日复开了夜市,我领你逛逛,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尽管说,这点儿银子我还是出得起的。”穆西连忙追上他的脚步,心里盘算着如果槐哥不愿意和她回去,那她只有想办法留下来了。
然后便成开头那幕了。
穆西又瞟了眼身旁的尹槐,她原想着槐哥见到自己会欣喜若狂甚至于热泪盈眶,她就可以趁机和槐哥黏黏糊糊亲亲抱抱了。要知道他们从成亲起就没有行过几次房事,毕竟饭都吃不饱哪有精力思淫欲,但现在不一样,她吃饱喝足了,她馋槐哥身子了。
穆西故意落后了半步,偷偷打量着尹槐,他那身新衣服其实并不合身,尹槐生的长手长脚的,直接买成衣的话会让半截手腕脚腕都露在外面,衬的他更像一只长腿水鸟。还是得让她早点扒干净,重新裁衣才好,穆西心想。她着重看了看尹槐的手,他的手一如既往清癯干瘦,之前的皲裂好了大半,变成了一层层茧,像是带着峰棱的鸟爪。当然变化最大的还是那张脸,槐哥来了京城后笑容就从罕见直接变绝迹了,一直板着张脸,也不知道是谁欠他了。虽然槐哥板着脸也很好看就是了,穆西嘟哝道。
穆西壮起胆子,想着“勾到就是赚到!”伸手去勾尹槐的小指,好巧不巧,尹槐刚好抬起手,指着不远处的豆花摊说:“要不要尝尝京城的咸口豆花?”,穆西扑了个空,她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眼见尹槐就要发现她的小动作,她急中生智捡了只簪子往头上比划:“槐哥槐哥,你看我戴这个簪子怎么样?好不好看?”。
那是一根海棠的簪子,尹槐的视线停在她脸侧轻轻晃着的海棠果上,红色的果子圆溜溜的,衬着小姑娘的脸也是圆溜溜的,相比之前面黄肌瘦的样子,她是真的养胖了些,就是这样丰润的样子最衬她,他薄唇微勾,轻声说:“好看。”
这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穆西瞪大了眼睛,心中尖叫着:“有戏!槐哥是不是笑了?!”,但那笑容只是昙花一现,下一刻他就撇开视线、板起那张少年老成的脸说:“你要是喜欢,就买了吧。”
尹槐似乎总是躲闪她的眼睛,唯独在床笫间,他们的目光才能短暂地碰上,他那双灰暗的眼睛就会像烛花一样爆出小小的光。穆西心想,她得想个法子快点把他骗上床,她要好好看看槐哥的眼睛。
就在穆西琢磨着怎么把尹槐骗上床的时候,她的手腕被一股大力钳住,海棠簪子掉在地上,圆润的海棠果摔成了几瓣,摊主本想发火,却在看见来人时瞬间哑火,躲在板下瑟瑟发抖。穆西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来者何人,就见一个家丁打扮的莽汉一脚踢在尹槐腿弯处,逼迫他跪下,两个家丁随即上前摁住他的肩胛,将他牢牢压制在地上,动弹不得。
“槐哥!”穆西惊叫一声,直接抬脚踹向身后登徒子的裆部,她力气不小,一脚下去身后立马传来一声惨叫,只是这声音似乎有点耳熟?穆西趁机甩开腕部的钳制,回身一看,却当场愣住了。她早就做好会在京城碰见熟人的准备了,却没有想到熟人是早已面目全非:面前的少年郎生着双漂亮的桃花眼,那双桃花眼却深深地凹陷进去,好似被酒色掏空,衬着乌青的眼圈看着好不憔悴,此时他那张蜡黄的脸全都挤成了一团,甚至透露着几分猥琐,让穆西一时都不敢认面前的人是那个钟三郎。
家丁又是一股脑地围了上去,对国公府三少爷命根子的安危可谓是忧心忡忡,穆西趁乱跑向尹槐,刚把他扶起来,却听那个疑似钟三郎的登徒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嘶哑的:“把那个村夫……给小爷打死。”。眼见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又杀了过来,穆西急忙拦在尹槐面前叫道:“等等,我和我夫君做了何事惹贵人要致我们于死地?!至少让我们死也死个明白吧!”,钟三郎闻言,抬起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她道:“你让开。”,穆西愣神间,手指就被家丁们一根根掰开,这一幕似曾相识,那时尹槐也是如此一点点叮嘱她:“不要管我了,乖一点照顾好自己,不要太倔惹人生气。”
可是乖巧能换来何物,短暂的怜悯还是一时的宠爱?穆西咬紧牙关,目眦欲裂,死死瞪着钟三郎厉声道:“那我跟你走,你别动我夫君!”,这倒是正中钟三郎下怀,他重复了一遍,像只学舌家雀:“你跟我走,我就不动这村夫。”
一场闹剧匆匆地开始又匆匆地结束,穆西来不及和尹槐解释太多,她只担心钟三郎不守承诺,在她走后继续为难尹槐,毕竟他已经不是前世那个单纯的小少爷,只是个被酒色掏空、欺男霸女的无耻之徒。
穆西双手空空来了京城,唯独揣了一条褪色的帕子,帕子一头绣着个漂亮的“东”字,对角那头则绣着个歪歪扭扭的“西”字,她将这条帕子系在尹槐手腕上,打了个只有她会的结。她要留个证据,不然槐哥受了委屈也会默默忍着,一点也不会告诉她。“槐哥你别担心,有我在,他们不会动你的。”,穆西这下终于看到了尹槐的眼睛,只可惜没有烛花,只有深不见底的灰暗,她伸手拂掉他面颊上的血珠:“等我回来,咱们回扬州吧。”
这次尹槐没有反驳,他颤抖着抓住穆西的衣角,却被她轻轻拨开了。穆西走到钟三郎面前,她抬头直视他眼中一片浑浊,唯独她的身影清楚地倒映在其中。“走吧。”,穆西抬脚便熟门熟路地往国公府走,背后带着钟三郎和家丁们急急忙忙地跟,她没走几步,余光瞥到钟三郎小心翼翼地伸手过来,她低头,就见他手中捏着一张绣着喜鹊的帕子,看得穆西有一丝恍惚,这似乎是眼前这个陌生纨绔身上唯一一处让她能看见过去的幻影。
“不需要。”,穆西面上阳春三月,话里却渗着寒冬冰渣,钟三郎被怼了回去,破天荒地竟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沉默地蜷起手指,收回了喜鹊帕子。一行人闷着头走,两位主子没发话,家丁哪还有刚刚耀武扬威的样子,眼见着离国公府越来越近,穆西忽然听见背后传来吸吸溜溜的怪声,她纳闷地回头,就见钟三郎桃花眼通红一片,眼泪和鼻涕糊了他满脸,那怪声正是他吸鼻涕的声音!
见穆西终于大发慈悲地肯回回头,钟三郎哭得更是放肆,一时间涕泪横飞,被拒绝的喜鹊帕子更是被他用来擤鼻涕,将那喜鹊登枝糊到再也看不清样式,见穆西和家丁都手足无措地围着他,他还要放句狠话:“看什么看?!”。
看着面前哭得浑身都开始颤抖的钟三郎,穆西一个头两个大,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明明她才是被胁迫的人,他哭成这样子倒像她才是那登徒子,狠狠欺辱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