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霁哪有半点心思,试着叫了声”师叔”,纪饮霜不做声地紧紧握着他的手,并不理会。
叶霁轻叹一声,听见身后的看客评价道:“这不就是才子佳人的戏本子么!仙门贵女死心塌地跟穷小子跑,不在家享福,偏要陪着穷小子熬,凡人话本里的陈词滥调,镶个仙家金边罢了。有没有点新鲜的呀!”
另一人接腔道:“老兄这话眼界窄了。依我看,这纪家女子抛弃门楣,毅然跟随那姓冷的侠客远走高飞,两人并肩行侠仗义,乃是她本性不愿受门族束缚,未必就是被男子迷了心窍,这才是故事的真灵。这出戏就比那些陈词滥调更高一格!”
叶霁原本毫无看戏的心思,半垂着眼眸出神,听到这番谈话,心里激灵灵一闪,抬起了头。
屏风画里,光影翻飞,一双英姿飒爽的少男少女,正挥舞着长剑除恶。
下一扇屏风里,两人又同游大漠戈壁,并肩看夕阳映照万里。
只这两幅场景,叶霁就被完全吸引住,身子不由微微坐起,目光定注在屏风上。
这两人游历山河,天不怕地不怕,去过无数惊险之地,也救过许多穷途之人。
红彤彤的屏风里,两人在红帐前交杯喝酒,不拜父母,只拜天地。
叶霁只觉那屏风上的”囍”字,忽忽跳动,几乎要跳入他眼中来。
一个恍神,自己竟身处在红烛剪影中,听那少年轻声细语说道:“琢心,咱们一辈子都要这样自由自在的,白头到老。”
名叫“纪琢心”的少女,绽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不止这辈子,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你,我,还有我们的孩子,都要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叶霁想,原来这两人已经有了孩子。
一双人在红纱帐里亲昵地碰了下额头,周围已是黄沙滚滚的戈壁,风尘漫天。
红纱帐变成了黄沙帐,一男一女,竟是拔剑相对!
“漂星楼找来了。”
男子痛苦呢喃,手中长剑颤抖不止:“琢心,我得跟他们走,我走了你们才能清净。”
纪琢心的长剑一动不动,她道:“你这是要负我么?”
男子着急道:“不,我不负你!我若是独善其身,和你们母子隐居,漂星楼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纠缠我们一世!这就是冷家人的命。”
纪琢心缓缓道:“那么,你这是认命了。好个一辈子自由自在,你做不到,当初何必骗我?”
男子流下两行眼泪,定定地看着她,反复地念道:“你等着我,我不负你,我能掌控漂星楼,我有那个本事,你等着我……”
男子的声音身影,消失在了大漠之中。
纪琢心抱起身后的幼童,在儿子的头上抚摸了一下。她望天苍苍,望野茫茫,千里不见人烟,春风不度玉门……这里算是自由自在么?
“孩子,”纪琢心柔声道,”回去睡吧,阿娘继续给你讲侠客周游的故事……”
叶霁听见了她的心声,片刻也无法轻松。
他太清楚漂星楼了。
大漠的夜晚,寒闪闪的星辰布满天幕。天幕之下,纪琢心浑身染血地追上了一列商队,把怀中的孩子塞进他们的马车中。
商队首领满面惊愕,手舞足蹈地拒绝,纪琢心把剑抵在他喉咙上:“漂星楼要我,也要你们的西域草药。他们要活的我,你们则不一值钱,必定无人收尸。”
“你们把这孩子带回中原,我帮你们挡住漂星楼——把这孩子带回中原!”
她顾不得擦拭脸上的血,将孩童的小脸捧在额边,又哭又笑,血泪和流:“阿娘不是不要你,阿娘不能让咱们沦为人质,拿来威胁你爹。这样活着,一辈子都不能自由,也不会快乐的。”
她的脸上,绽放出最后一丝纯粹的笑容:“霜儿,阿娘走啦,你替阿娘自在地活吧。”
遮蔽天幕的黄沙,又变成了红色。孩童目送着母亲远去,看见她的血和敌人的血一起将沙子染红。
叶霁胸中堵成一团乱麻,想要从屏风世界中走出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死里逃生的商队的马车,载着那个几乎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的孩子,摇摇晃晃驰向了山清水秀的繁华中原。
车队过一片荒坟时,人们悄悄地商议把这个累赘丢出去。漂星楼要的人,他们不敢留,怕引来无穷无尽的追杀。
甚至有人提议,把孩子埋在坟地里,做得干干净净,不会被人发现。人们沉默着同意了,似乎孩子的母亲,从来没有用命为他们拦下过毒手。
趁孩子熟睡,几个人便要动手。
白天虚弱疲惫的孩子,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迸射,比他手中突然多出的匕首还要寒冷。
天色放明时,每一寸坟土都被血浸过,地上的尸体比地下躺着的还多。
孩童把尸体身上的钱全部收起,一步一步踉跄着朝前走去。远处的城镇沐浴在曦光中,房瓦泛着一层粼粼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