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死亡有些时候是病人带来的,有些时候则是敌人带来的。还有时候来自于她们内心的软弱,就如同一个普通男人能够在战场上淬炼成钢铁般的战士那样,一个普通的女孩也能够在艰苦的环境中被打磨成器,只要她能够坚持下来。
只是南丁格尔女士,大概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些年轻的预备护士需要所面对的第一场风潮,竟然不是来自于敌人,而是自己人。
护士学校的学监和教师们对这些女孩子管教的很严厉,因为学校的位置距离东区很近,那个充满了妓女,罪犯和骗子的地方——她们为此担心了很久。如果东区的人知道这里有一群年轻的女孩,会不会在夜半三更的时候划着小船过来,偷偷的冲上来把她们带走呢?
因此,她们也做了一定的防御措施,像是生锈的铁丝、玻璃渣、陷阱和捕兽夹,学监甚至没有允许工人在堡垒的入口搭建阶梯——那时候的堡垒入口基本上都在一人高以防敌人攻击,她们平时走进走出,都是靠着一块可以随时放下来的大木板,这给她们造成了很多困难,甚至还有人从上面掉下来摔进泥地的。但学监
,一个古板的老妇人始终没有因为教师和学生们的抗议而动摇过——掉进泥里顶多狼狈了一些,或者是崴了脚。但如果被外人冲进堡垒,这些女孩子面对的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此时,这些防御措施都得到了最大化的应用,这不是一桩好事——这意味着人很多——这里的女孩子固然得以保全,虽然只是短暂的保全。
“那些是什么人?东区的流氓和暴徒吗?”
一个手持着望远镜的教师,通过又小又窄的瞭望口往外望去。她仔细观察了一番,语气苦涩,“不,我看他们都是从西边来的。”
初入伦敦中心的人总是会有一种错觉。他们会觉得,伦敦的西区似乎只有富人和贵人,但事实上并非如此。通常来说,一位绅士,一位淑女就需要五到十位仆人来服侍她们,保证他们的生活安然无忧,没有一丝烦忧,而在这些仆人之外,还有他们看不到的车夫、跑腿、杂役、游商、点灯工、园丁等等。这些小人物在昼夜不停的忙碌,以保证整个城市的顺畅运转。这些人就等于是上层的最底层,但他们自己又觉得自己属于底层的最上层,个个矜持骄傲,洋洋得意,自以为自己服侍了老爷,那么自己也应当是个老爷。
这些人看不起东区的那些人,认为他们都是一些如同蟑螂老鼠般的低贱家伙。虽然他们也只能住在狭小的工人宿舍,或者是地下室里,吃着廉价的食物,穿着不合身的衣服,也依然甘之如饴,他们干得都是“体面活儿”,指甲缝里没有黑泥,可以去逛街道和公园,去咖啡馆或是河边野餐,说起话来拿腔拿调,尽可能的向自己服侍的先生和小姐们靠拢,眼睛也总是往上望而不往下看,这种惺惺作态可以说非常滑稽,确实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
他们是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量,毕竟人数众多,甚至可以说他们才是“西区”的主要成分,半恶魔想到的就是这些人,这些人也是最容易被煽动的。就像是那个率先围攻了马蒂诺小姐的家伙,他并不是一个无业游民,包括她身边的人,他们都是一个园丁行会里的,他在行会中还算得上是一个小头目。
你或许会觉得,既然这些人至少上过主日学校,未来也不是不可期待(至少他们的工作不会带来减缩寿命的职业伤害),孩子们至少也能衣食无忧甚至可以继承他们的工作,那么他们为人应该更和善一些——但叫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些人对待自己的妻子女儿和妹妹的时候,也都是效仿着着那些老爷的做派,殴打,辱骂,贬低,冷着脸儿,他们在外面只是一条狗,或只是一块擦脚毯。但回到家,他们就是一家之主甚至国王陛下,所有的人都必须遵从他们的命令,看着他的眼色行事——他们甚至会挑拨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威而随意安排“附庸”的未来,他们当然知道这些行为非常容易招来其家庭成员的怨恨,但那又能怎么样?即便如诺顿伯爵夫人这样的淑女都无法保有自己的财产,无论是嫁妆,针线钱还是她自己的稿费,离开他,他们就没法在餐桌边吃饭,在床上睡觉,遑论其他,有些人就是要看别人憎恶他们又无计可施的模样。
直到托法娜仙液出现。
在小报登出关于这剂特殊毒药的报道之前,大多数男人还是浑浑噩噩满不在乎的。可一旦刊登了,被提醒了,作为主要读者的他们就骤然发现,他们身边居然少了很多人。那些人曾经是他们的同事,或者是酒馆里的常友,也有可能是妓院里共享一张床的同好。
他们突然就死了,而他们的寡妇立即获得了解脱。这些心怀鬼胎的人顿时毛骨悚然,甚至确实有几个家伙在自己家里搜到了托法娜仙液,可能那并不是托法娜仙也,只是一瓶他们老婆买来备用的药油,但那有什么用呢?他们疑神疑鬼,找到任何一丝不对的地方就会大肆发作,但这些还不够,他们可以打死老婆,但后来的老婆能够确保其纯洁和忠贞吗?
未必,就算是最温顺的羊羔,也会用自己的角顶人,何况是人类,没有人会喜欢生活在殴打、羞辱和不知道何时到来的死亡中,他们发现自己竟然开始畏惧自己的老婆,按照小报上的渲染,这些毒药几乎是送到这些女人手里的。
这时候,只要有一个人冲进来,大声喊道,我知道有谁在制造这些毒药,或者说知道谁是唆使女人们犯罪的恶魔,又或者说我们附近就有一个女巫的巢穴,里面藏了几百个女巫,让我们去把她们拖出来烧死!当即就会一呼百应。
而这种事情还可能发生在另外的酒馆,或者是妓院里,一个两个,每一个地方都会涌出十几个或者几十个男人,他们在有心人的煽动和裹挟下,越来越多。
袭击马蒂诺小姐的只不过是其中的一股,而攻打约翰.斯诺医院的又是另外一波,但更多的人还是往南丁格尔女士的护士学校去了,毕竟它太显眼了。每个人都知道,那里有好几百个女孩子,比起其他穷人家的女孩,她们因为作息准时,吃的饱穿的暖,又无需十几个小时地去做那些辛苦的工作,而身体丰盈,面色红润。
更关键的是,就算这些男人也必须承认这些女孩是干净的,她们的学监和教师们把她们看得很严,简直就像是个修道院。在此之前,已经无数人动过潜入岛上抢走一个女孩,肆意享乐一番的兴趣。只是岛上有狗,也有一些警卫,他们形单影只,不敢轻举妄动。
但现在他们有那么多人,干什么不行呢?
在烈酒与欲望的催促下,她们弄了几条船,登上了小岛,小岛上的玻璃渣,捕兽夹,横生的藤蔓,确实给他们带来了一些麻烦,一些倒霉鬼受了伤倒在路边。哎呀哎呀地直叫,但他们的同伴们对他们没有一丝关心,脚步丝毫不停,他们冲向了堡垒。
幸而此时发现了不对的教师们已经将学生全都收拢在了堡垒之内,距离地面最近的一个窗口也有十来英尺,被用作主入口通道的宽大木板已经被收了起来,但这些人会善罢甘休吗?他们已经来了,之中也不乏身强力壮的家伙,他们设法搜罗了一些破旧的木板和石头,在堡垒的入口脚下堆积起来,他们伏在上面,用斧子、锤子或者是任何趁手的工具敲打木板,还用火去烧它。
只是这块木板,因为天长日久地被浸泡着潮湿的水汽中,并不容易被点燃,最后还是一个石匠,用锤子和凿子解决了这道障碍,男人们发出欢呼,但随后他们又感到了一阵剧烈的失望,因为就在这扇木板的后面还有两扇原先的铁门,铁门后面还严严实实地堆着各种各样的杂物。
这时候一个锁匠出场了,就算铁门是从后面锁住的也无所谓。他上下查看了一下,找到了这扇门的隐藏铰链。发现了机巧后,这扇门并不还不如之前的木板牢固可靠。它看上去坚实,但是铰链已经腐朽了大半,锁匠胸有成竹敲了几锤子,就让一个铰链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声音,大块的铁锈剥落了下来,它也摇摇欲坠。
还有一些人则将他们驾驶来的小船竖立起来,靠在堡垒的外墙上,试图穿过那些窗户,在里面的学生和教师——她们都是和南丁格尔女士在战场上打过滚的老练护士,必要的时候,她们曾经和士兵一起作战,岂会害怕这些只懂得欺凌弱小的卑劣之徒?
第469章托法娜仙液(12)
她们胆量十足,而且作为护士的必备品,剪刀、刀子、锤、锥子这些东西,她们也有。而为了穿过这些窄小的窗户,想要爬进来的人就不可能身高体壮。年长的护士们下手丝毫不留情,只是外面的人太多了,而她们又只有寥寥几个,一个护士甚至差点被那些家伙拖了出去,她的手臂折断了,脑袋撞在墙上,顿时昏了过去。
年轻的女孩们又哭又喊,连忙把她救下来,但那个窗口就空了。一个身材矮小的侏儒顿时想要钻进来,他几乎成功了。如果不是一个性情刚毅的女孩捡起护士掉在地上的剪刀一刀戳进了他的耳朵,将他的脑子搅了个稀巴烂,那么掉下来的就不会是一具尸体,而是一只饿狼。
外面还有人想要继续钻进来,只是一时半会没有成功——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大的胆量,一个女孩甚至竟然用剪刀剪下了那个侏儒的头交给了正站在扶梯上的女孩,而那个扶梯上的女孩毫不犹豫地将这个头从窗户口塞了出去,顿时引起了一片怪叫,外面正在攀爬人掉了下去,而这个窗口竟然空了好几分钟,没人敢上来。
只是在片刻的平静之后,男人们爆发出了更大的愤怒。他们现在可以确定这里面都是一些女巫,她们正靠着与魔鬼交易而得来的力气和邪恶在对抗他们,他们感到恐惧,恐惧又促发了怒火,他们担心下一个就是自己,但要他们退缩,没门!
毕竟除了那上百个年轻女孩之外,这里面还藏着上百箱的好酒,珍贵的药品和无数的布匹。那个人是这么对他们说的,有人不信,那个人便说,你们难道没有听说过那个老女巫正要上战场去蛊惑我们的士兵吗?为了能够成功完成恶魔交托的阴谋。她可是花了好大一笔钱,几乎买下了伦敦城内所有的好酒,每个酒馆的酒水因此都在上涨,你们没发觉吗?
事实上并没有,或者只是酒馆老板的一贯做法。但这些人难道会去相信那些理智的好话吗?他们只想听他们想要听到的,女人和酒,这就是投在一捧干柴上的火苗,他们砰得一下就着了。现在他们还有了损失,上岛的时候受伤的人,在攀爬过程中坠落的人,还有刚刚被女巫们杀死的汤姆罗伯斯吉利丁或者随便啥玩意,他们今天要是达不到目的,绝对不会甘心。
“警察,我看到了警察!那些穿着深色大衣的,是不是警察?警察来了!太好了!警察来了!”一个女孩高声叫道,她站在堡垒最高处,这里的窗口距离地面达到了一个哪怕站着看着都会心慌的程度,愿意攻打这里的人当然也不多,可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
从这里可以看到河对岸的情况,教师和其她女孩们让她爬到这里也是为了让她仔细观察并且及时报告。她们也记得伦敦有警察,而且这些小伙子们也确实给了普通民众不少帮助,并不是原先那些喜欢酗酒、渎职和勒索贿赂的无能废物。
教师们之前已经敲响了警钟,现在又更加猛烈地敲起来。女孩们爆发出一声声欢喜的叫喊声,外面的暴徒们也停滞了几分钟。无论是站在梯子上的,站在船上的,还是在一旁鼓噪,呐喊,打气的家伙们,他们面面相觑,停下了动作。
他们可不是东区那些没身份的人,在这里的,不是某某伯爵的园丁,就是某位律师的车夫,又或者是一位政府官员的看门人,他们是有正式工作的,时常和法官显贵们打交道,这次攻打护士学校的行为,完全就是他们的一次发泄——和打老婆差不多。
他们并不想为了这次发泄而失去自己的工作。如果被警察逮到了监狱里,她们的主人可不会宽宏大量,他们会被立刻辞退,而得知了消息的房东也会来驱赶他们,他们会沦落到东区和那些曾经被他们看不起的家伙们瞬在一起,彻底的腐烂成一滩泥泞。
但几分钟后,他们也发觉了河对岸的警察没有动作,他们站在那里,似乎被凝固。“哈哈!”一个人颤抖着笑道,“你看,警察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我们在做一件正义的事情,我们在讨伐女巫,他们怎么会去帮助女巫而不是一群虔诚的好人呢?”
“快!”他催促道:“先生们,赶快行动起来,我们也不要让我们的警察兄弟们为难,是不是?”
男人们应和着,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叫声。对呀,没错,警察们站在那里不去动作,也没有带来任何可以威胁到他们的东西,难道不就是一种态度吗?
“我们真的什么都不做吗?”一个小伙子问他们的长官。
这位小队长迟疑了一下。事实上,南丁格尔女士以及她的护士学校名声最坏的地方,并不在上层社会或者是最底层的民众里,而是在他们这种中低阶级,不是贵族不是商人也不是官员但能够在伦敦拥有一席之地的普通人,是那种顽固的相信着只要虔诚,只要温顺,只要坚定,就一定能够升上天堂的所谓正统家庭,这种正统家庭里是不会看得上南丁格尔女士这种离经叛道的女人,哪怕女王时常允许她来觐见,也是因为女王陛下受了她的蛊惑,一些家庭甚至会对女王陛下暗中腹诽,认为她还是不够温顺,服从,一个女性,哪怕她是君王,怎么可以真正的插手政治呢?如果不是她有一个和睦的家庭,有着那么多的孩子,她的名声只怕会更加难听。
从这些家庭里走出来的小伙子并不能说是坏人,甚至应该说是好人,其中有不少人都曾在疫情中舍生忘死,救援他人,但他们的思想毕竟受到了这个时代的局限,他们无法理解南丁格尔女士,当然也无法理解她的学校,就如我们曾经说过的,对于他们而言,女人聚居的地方要么是女子修道院,要么就是妓院,
护士学校当然不可能是后者,毕竟能招收的都是一些穷苦出身的女儿。她们的母亲是妓女,父亲是无家可归,没有工作的流浪汉或者是罪犯。而且南丁格尔女士创办的这所什么护士学校,还不如济贫院,济贫院院内会让女孩子们认认真真的干活,祈祷,来洗脱她们本身携带的罪孽,她却让她们读书,你能想象吗?不但让她们读书,还要让她们成为护理病人的医务人员,她们有这个资格吗?
但要他们将自己的妹妹或者女儿送去,他们又不愿意,毕竟在南丁格尔女士之前,护士的名声实在难听。
小队长明显在犹豫,“我们应该找几条船,”他不去看自己的下属。他知道他们也不是那么甘愿,毕竟对方太多人了,简直就像是一座雪白的糖塔上爬着无数的蚂蚁,粗略一看最少有上千人,上千人的暴乱,叫他们七八个人去阻止——无异于螳臂当车,现在他才想起来,弗雷德里克.兰姆先生要求他们带上蒸汽枪的事情,但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