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马文男爵一厢情愿地称他为我的朋友,虽然对方未必这么想。他就是弗雷德里克,人人艳羡的新贵,年轻的警察厅厅长,兰姆家族的次子,要说起来,马文男爵的发迹与弗雷德里克也有些关系。那时候,他到了伦敦,却发现伦敦已经十室九空,瘟疫在死神的庇护下,肆意凌虐着城中尚未逃离的人群,他愿意留下,完全是出自于赌徒心理,何况那时候他已经没了退路,他很清楚一个没有领地也没有财产的贵族已经算是被排斥出了上层社会的圈子,除非他能够找到另外一个有领地或是财产的女继承人结婚,但那种事情只有阿朵尼斯可以试试,他这个赫菲斯托斯就别指望了。
(前者是著名的美男子,后者则是以丑陋出名的神明)
他孤注一掷,带着人进了伦敦。好像那时候弗雷德里克已经开始号召城中尚未逃离,有一些责任心,又幸运的没有被疫病侵蚀的人们来与这场浩大的天灾对抗。
毫无疑问,弗雷德里克这个人是值得钦佩的,他是个贵族,又是墨尔本子爵的后代,凭借着这份轻易,哪怕去恳求女王,女王也会在行宫中给他留一个房间,但他没有,他不但留了下来,还身先士卒,带着民众清理街道,焚烧死者,救援病人,更叫人意外的是,他的争斗居然还取得了一定的效果。
不能说胜利,没人能够说自己能够战胜瘟疫。但在这场战争中能够留下哪怕一条性命也是人类最显赫的战绩。
马文男爵的时候,很担心对方会阻止他或是抢夺他的功劳。事实上并没有,弗雷德里克那时候几乎没将心思放在他的身上。
他只要求他管好底下的人,不要让他们去趁火打劫,或者是做出一些违背道德和伦理的事情,他甚至还给了马文男爵一些帮助,给了他药物、食品、向导和那时候最为珍贵的普尔弗马赫医生。马文男爵对弗雷德里克是有些感激的,但也有些嫉妒。
他们在瘟疫结束后都得到了应有的嘉奖。但作为兰姆家族的次子,俊美年少的弗雷德里克显然更得女王陛下的青睐,看看,他还要花钱买到一个监狱长的职位。而弗雷德里克则索性成为了这个新监察系统的首领。如果他没有犯下什么大错,将来历史书上都会有他的名字。
但马文男爵能够从一个平庸无奇的外地乡巴佬,小爵爷,成为纽盖德监狱的监狱长,凭借的可不只是那点在瘟疫中积累下来的功勋,他马上转换了心情。不单单是外表,言语和神态——他也曾经受人恭维过,当然知道口不对心是很容易被看出来的。
他努力调动了仅有的一点善意,他的笑容非常真挚,拥抱也很有力。说起话来也是情真意切,没半点虚伪。
弗雷德里克来到监狱,当然不是为了看望马文男爵,他的目的一样是那位被指控杀死了伯爵的普尔弗马赫医生。
在走向底层监牢的路上,马文男爵小心而又谨慎的探问起有关于这桩案件的讯息——主要是问问道德拉斯侯爵的态度——这位伯爵先生暂时还没有什么正式的职位,但他不久前来到伦敦,和道格拉斯侯爵的长女结了婚——人们都说侯爵可能会在将来的战争中为他争得一个位置。
“道格拉斯侯爵现在还在巴黎。他听说了这件事情,万分悲痛而又十分焦灼,但他公事在身,无暇脱离,就将这件事情委托给了他的长子鲍勃。”
接下来弗雷德里克就不再说话,直到他们到了普尔弗马赫医生的牢房。因为有了南丁格尔女士在打点,普尔弗马赫医生的牢房终于可以远离结核病人,远离污浊的臭水。他的身上也终于有了一件衬衫和长裤,看起来可比原先好多了。他见到弗雷德里克,一样非常激动。
他现在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伸着手胡乱的在空中抓着,能抓到什么就是什么,南丁格尔女士这样的,他要抓;弗雷德里克,这种陌生的人也要抓;或许你现在给他一个婴儿,他也会抓。他之所以如此绝望是有道理的,他可是被指控谋杀了一位伯爵!
他又是个外国人,战争在即,南丁格尔女士能想到的他当然也能想到,普鲁士这次又不是英国的盟友……
如果这还不够的话,加上道格拉斯家族呢?这个曾经连续做了四位苏格兰国王摄政的家族?即便如今他们已经不复往日的显赫,却依然拥有盘根错节般的庞大势力——这位伯爵先生姓班森,他的兄长年纪轻轻已经是圣公会的主教,人们都说,他很有可能在将来成为坎特伯雷大主教——这可能是他最终能够成为道格拉斯家族的女婿的原因。
他的死可能直接导致班森家族与道格拉斯家族的联盟破裂。
弗雷德里克感到了一丝纤细异常的古怪,但他没有来得及去抓住那份契机,就被普尔弗马赫医生的嚎叫打破了,他注视着这个可怜人,虽然伯爵府邸的人们众口一词,但他并不怎么相信——他到过现场,拿走了“凶器”,就是那根电皮带,他不是个愚昧的人,在从普尔弗马赫医生的仆人口中得知了这种电皮带的用法后,他马上用鸡,兔子,羊和自己做了实验,
说实话,这个之前贵族们用来和宾客们开玩笑的所谓电流没什么区别。当它穿透人体的时候,顶多带来一些刺痛,灼热,要说这种刺激能杀人,倒不如说是一只巨大的跳蚤袭击了伯爵先生会更可信一些。
第443章倒霉的医生(6)
弗雷德里克沉着脸,一言不发,他已经见过了很多罪犯,尤其是在大瘟疫期间,那时候的人性之恶,人性之美就像是火山一样彻底地爆发了,你可以看见许多勇敢而又无私的人,但乘机掠夺,盗窃和强暴的渣滓也不少,那时候他根本没有充裕的时间慢慢判定,所有敢于在痛苦的人心上雪上加霜的人都被挂在了路灯上。
而因为瘟疫和罪行的压力,施害者和受害者都有精神崩溃的——他知道疯子自有一番逻辑,正常人想要和他们交谈是不可能的,他只是等着,用严厉的目光来让对方冷静——果然,几分钟过后,普尔弗马赫医生终于渐渐的恢复了平静,他找回了自己的理智,不再会像是个猴子似的乱吼乱叫,虽然他看向弗雷德里克的眼神还有一些迫切和渴望,但在正常的范畴之内。
他也知道这位年轻的警察厅厅长未必会有南丁格尔女士那样的耐心,也不确定自己的哭诉是否能够打动他的心肠——他像是一个绅士般地坐下来,坐在一个小木箱上。
像这种完全是由笼子组建成的监牢,根本不可能容许放进太多的家具。一捆稻草垫子,一个小木箱,一个便桶,是马文男爵接受了五十金镑的贿赂后格外为他添置的,弗雷德里克看了看身边的马文男爵:“您确定要在这里吗?在我询问这个犯人一些问题的时候。”
马文男爵犹豫了一下,这种秘辛他当然很感兴趣。但他又转念一想,这里面可能涉及到一些贵族家庭中的私密,他在伦敦没有多深的根基,也没有得到某个大人物的庇护,他的职位都是用钱买来的,“那么我就先告辞了。”他遗憾地说,“我会留两个守卫,他们就在外面。您如果有需要,就叫他们一声。”虽然普尔弗马赫医生属于那种看上去就没有什么攻击力的犯人,但谁知道一个处在绝望之下的人会干出一些什么事情来呢?弗雷德里克看上去也不是那种身体强壮,可以以一敌百的男人。
弗雷德里克谢过了他的好意,等到监狱长离开后,他才转向普尔弗马赫医生,与那些轻易就听信了伯爵家人一面之词的人不同,弗雷德里克并不怎么相信普尔弗马赫医生就是杀死伯爵先生的凶手。
首先,普尔弗马赫医生完全没有动机。
伯爵确实曾经对普尔弗马赫医生食言没错,但整个伦敦对普尔弗马赫医生失诺的人没有九十九也有一百,而且作为医生,他也应当习惯了这些达官贵人们的出尔反尔,普尔弗马赫医生又没有到穷途末路的地步,为了这么一点小小的摩擦就杀人,还是杀死一个贵族,着实令人难以想象。
何况,伯爵邀请他到自己家里来,再次试用他的电皮带,就已经说明了这位贵人有可能被他再次说服,为他的医疗产业投资,不夸张的说,就算是从外面来了一个刺客想要刺杀伯爵先生,普尔弗马赫医生都有可能为了这笔投资上去和刺客搏斗的,他又怎么会自毁前程?
其次,伯爵先生今年只有二十六七岁,正是身体最为强壮反应最为敏捷的时候,何况他还是拳击俱乐部的成员,又非常的喜欢骑马、打猎、击剑。普尔弗马赫医生呢,不好意思,虽然这么说有点过分,但他看上去就是一大团柔软的油脂,如果放在几百年前,哪怕他不是个医生,也能够凭借着这身有趣的肥肉,成为领主夫人身边最受人宠爱的小丑,而且就弗雷德里克的观察,医生甚至不如一般的胖子壮实,他胖没错,但四肢非常的纤细,两条短腿几乎支撑不起圆敦敦的腹部——极其类似于吃饱了的蚂蚁。这么一个人,你要说他能徒手杀死伯爵这么一个勇武的年轻人简直就是在说一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
最后,或许有人要说普尔弗马赫医生是用电皮带杀死伯爵的。但这个电皮带——当然事发时缠绕在伯爵身上的那条,已经被悲痛的伯爵夫人和他身边的朋友一把拉下来,扔到壁炉里烧掉了。这个时候的人们并没有保存证物的概念,但弗雷德里克还是设法找到了普尔弗马赫医生存放在旅馆里的那些备用品。
在来监狱之前,他就亲自试了试,那是一个精巧的小玩意儿,像是一根宽腰带,腰带的主体是一根根细长的软木塞,外面缠绕着铜丝,而后又有铜做的钩子,将它们一个个的连接起来,很像是排列整齐的腊肠。
在使用前,它们还都要在醋里面浸泡,这样才能产生电流,但从原理和感觉上来说,与医院现有的电疗设备相差不大——弗雷德里克也曾看过一些电疗设备,毕竟在人们无比信服科学这种新神明的时候,任何有关于研究发明的东西,他们都想要试一试。而对于健康和长寿的渴望总是最直接和强烈的,用电流做治疗,普尔弗马赫医生可不是第一个人,现在伦敦的好几所医院里都摆放着电疗设备,只不过这种设备的驱动需要蒸汽机,用来产生电流的机器也很庞大。
总之不可能放在一个箱子里,一个人就能提着走,普尔弗马赫医生的发明确实要精巧得多,只是要杀人——除非普尔弗马赫医生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将伯爵拉到荒野里,然后在一个雷雨天里放起风筝,将连接着风筝的铁丝握在伯爵先生的手里,就像富兰克林曾经做过的那样,才有可能引下雷霆一下子把伯爵打死。
问题是只有他这么认为考是没用的。伯爵的妻子信誓旦旦,认为是普尔弗马赫医生杀死了自己的丈夫。而伯爵的尸体上也确实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致命伤,唯一的一些淤青也都是电皮带留下的。有两个医生为弗雷德里克检查了伯爵先生的尸体,没有窒息,骨折,溺水,头部、心脏、肾脏部位也没有受到过隐密的重击,他的血液没有呈现出樱桃红色,口鼻中没有呕吐迹象,耳道里也没有出血,他死去的时候并不痛苦,也没有丝毫挣扎和抵抗的痕迹。
“我已经听他们说过了。现在我需要听你说。”弗雷德里克缓慢地问道。
“好。”普尔弗马赫医生点点头,他竭力平静着自己的心情,从他进入伯爵的府邸开始讲起,他是受了邀请去的,带着他的学生和仆人,他精心为伯爵挑选了一副疗效最好又是全新的电皮带,只要做完了一个疗程,伯爵先生的头痛就会好很多。
一开始的时候,他们简直就像是一对亲密的朋友那样,有说有笑,神态轻松,普尔弗马赫医生还在想,如果他真的治好了伯爵先生的头痛,他或许还能够探听到有关于那个敌人的消息,无论对方是什么,为什么要对付自己,他总要知道个究竟——到时候无论是跪在对方脚下,恳求他的宽恕,还是偃旗息鼓,不再出现在他的面前,都是办法,总比现在被蒙在一个口袋里,莫名其妙的挨揍来得强。
普尔弗马赫医生尽可能回忆起每一个容易被人忽略的细节。他说那天伯爵先生的精神确实不太好,可能是因为前一天晚上没有睡好的关系。他向普尔弗马赫医生说,自己的头一直在痛,就算用了鸦片酊也毫无作用。他慷慨地承诺说,如果普尔弗马赫医生的电皮带对他确实有好处,他愿意开一张一千金镑的支票来支持普尔弗马赫医生对这种电疗法的研究与制造。
“那么在这个过程中,有谁进去过房间吗?”
“因为要脱掉上半身衣服的关系,只有男仆们可以出入——我的仆人,还有伯爵先生的贴身男仆。”“你们吃过什么,喝过什么吗?”
“这个是有的。”普尔弗马赫医生垂下眼睛,“伯爵先生认为我的治疗很有用处,他说确实感觉到了有一股力量正在他的身体中肆意横行,他觉得它很快就要起效了,然后我们就都放松了一些——他躺在矮榻上,我坐在椅子上,我们喝了点酒,还吃了一点小点心。”
茶和点心,伯爵先生的家人们似乎压根儿没提起这个,是疏忽还是……弗雷德里克在心中记下了这一点。
第444章倒霉的医生(7)
“你还记得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吗?伯爵先生在倒下前,有什么症状吗?”
面对弗雷德里克的追问,普尔弗马赫医生闭上了眼睛,看得出,他正在搜肠刮肚,努力从那一团混乱中找出对他有利的线索,“我不能确定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普尔弗马赫医生终于慢慢的说道,“我只记得伯爵突然皱起了眉,露出了一副不太舒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