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幸而现在不是三百年前的大审判时期,乔慕利先生作为他的下属和密友,不必因为这桩罪名遭到审判,进而被囚禁或者是被处死,没收所有财产。但教会的态度显然十分坚决,乔慕利先生也只能放弃了原先的打算,雕像或许销毁了或许被存放了起来,基座就这么留在了这里,没人去触动它,也没人去关心它。
凭借着这个故事,老乔从利维的手中得到了第三枚大先令。事实上,虽然他做出了一副非常谨慎又小心的姿态,但就像是每个地方的出租马车车夫那样,他们手上一般握着几个听起诡秘奇异的小故事,他们说给自己的乘客听,也许乘客们就会生出好奇心,想要去看一看也说不定——他们自己内心深处,对这种故事并不能说有多么相信,甚至不屑一顾。
不过,在离开鲸鱼骨骨门之前,他还是真心实意的为这个詹姆斯.库克祈祷了几句,希望他能够在天堂得到安宁,毕竟这家伙确实为他赚了不少钱。一旁的利维很想告诉老乔,库克船长可不在天堂,不过他也在地狱。
而且教士们所说的詹姆斯.库克与恶魔做了交易的事情,还真不是假的。他们或许曾经制造过很多场冤案,但库克船长肯定不算清白无辜,这种情况在水手和冒险者中非常常见。毕竟他们比起常人来要面临更多的危险,多变且不可捉摸的天气,陌生却危机四伏的幻境,同伴的被刺,下属的质疑,随时可能到来的暴动,还有君王,领主与债主们的“期望”,每个人都在期望他们能够做出一番大事业,包括他们自己。像这种人不和恶魔做上几场交易,那才叫做奇怪。
詹姆斯.库克最终落得这么一个下场,还是因为他与和他契约的恶魔翻了脸,他可能想要寻求一个摆脱契约限制的方法——这种方法和利维曾经在纽斯蒙德庄园的地底下做过的应该差不多。他见到土著们崇拜着异教神明,那是一个活着的神明。虽然信徒稀少,力量微弱,但总比现在连个真正的神名都没有的露西女士强得多吧——他孤注一掷,只为了自己的灵魂不落入地狱去,但可惜的是,土著的那个神明似乎也不是一个好惹的家伙,祂觉察到了人类对他的利用,结果就是这位库克船长,他可能逃过了恶魔的爪子,却落入了异教神明的口中。
他实在是太狂妄了。
利维知晓这件事情还是因为恶魔们总是不惮于将其他同类的丑事到处乱说,这其中固然有他们本性中的恶劣成分促使,也有可能是出自于实际需要——我们都知道地狱中的恶魔即便是结盟了也会相互勾心斗角,倾轧不止,这或许并非出自于祂们的本愿……利维很早就注意到了,恶魔们崇拜强者,鄙视弱者,无论是那一方面的,一个恶魔若是在战场或是骗局中失败,不但会被其他恶魔标注成“弱者”、“猎物”,祂的运势与力量也会转向衰弱。
就好像恶魔的残酷与暴虐也是其必履行的某种职责,若是失败就会遭到惩罚……
老乔将利维送回了红桥,那些浪荡家伙们已经不见踪影。或许他们有了新的目标,也有可能只是因为无聊而散开了。
“有人来接你吗?”老乔问道。
“或许有吧。”利维说,如果换做另外一个地方,出租车马车的车夫问出这个问题,很有可能心怀不轨。毕竟出租马车车夫有时候也会摇身一变为穷凶极恶的歹徒。尤其是在面对一个单身旅客又身在偏僻地方的时候,但老乔是惠特比的本地人,他的收入也足以支持起他的整个家庭甚至还略有盈余,他完全没有必要去冒那个风险,何况——就算他想要做什么,也不会选择这么一个目标,别人或许看的不太清楚。但他看得很清楚,这个小女仆力气大得都快超越了人类的范畴。
他看着她往那个大小足有双手环抱的篮子里装了些什么,炸鱼,土豆条也就算了,她还装了好几本沉甸甸的精装书,三个瓶装墨水,好几磅的黄油,奶酪,一整个的火腿,还有半打蜡烛和肥皂,在海滩上时候,她还捡了好几块她觉得很漂亮的石头放在里面。
整个篮子他估计至少有四五十磅重。这个重量即便是一个成年男性提起来都不免会感到吃力,但这个女孩把它提在手上的时候就像是那个篮子里面根本没有装着任何东西,身体没有一丝倾斜,脸上也看不出吃力的神情。她甚至只是用一只手提着篮子,另外一只手还能举起来朝老乔摆摆。
老乔注视着她,她转过身向着那道灰白色的石头阶梯走去。此时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正在缓慢的消退。虽然在白昼的时候,这里的太阳也称不上有多么灿烂明亮——现在更是暗淡的如同褪了色的鎏金铜盘,取而代之的是浅灰色的天光,天光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光线。在它的照耀下,黑暗的东西会变得更加黑暗,明亮的东西会变得更加明亮。一百九十九级台阶已经完全地在乌黑的高地上凸显了出来,它曲折缓慢向上延伸,没等老乔看太久,那个小小的身影就已经走到了大约四分之一的位置。
老乔还以为自己是因为发愣才耽误了那么长时间,但掏出怀表一看,他的脊背就不由得泛起了一阵寒意,他将怀表塞进口袋,急忙驱赶马车离开了这里。
利维当然知道老乔一直在注视着他,或许是出于好奇,又或许是出于其他目的,但他已经对这个人类毫不关心了。
他向着墓地走去。此时云层正在一层层地叠加,风也在变得潮湿而又冰冷,夜晚正式降临,周围的可见成度进一步的降低,待会儿可能还要下雨,利维看一看四周,随手将篮子放在了一座崭新墓碑的后面,脱下自己的斗篷,将它罩住。
圣玛丽教堂里当然是有教士的,但现在他们应当正在做晚祷告,利维也隐约听见了从教堂中传出的唱颂声,想来不会有人来打搅他之后的行动。
第387章挖掘(2)
若是现在有人看见南丁格尔女士的小女仆,准会惊恐万分,倒不是说她突然变成了一个凶神恶煞的暴徒,她仍旧是那个小小的,可爱的样子,但从卷起的袖子往下,你可以看到两只巨大的爪子,爪子上覆盖着皮毛与鳞片,每一根弯曲的指甲都像是一把小匕首,在阴暗的光线中寒光闪烁,它们看上去像是猎豹的爪子又像是鳄鱼的脚蹼,如果不是看着它由那双白皙的小手转化而成,或许有人会怀疑,是有一个性情恶劣的古怪医生,将这对钢铁打造的凶器移植在了这个可怜的女孩身上,
当然,这只是利维经常使用的部分恶魔化,他毕竟不可能随身携带铲子,鹤嘴镐,教堂里或许有,但如果他潜入教堂,反而变成了一桩舍本求末的事情,毕竟圣玛丽教堂也是有赐福,圣物和经文守护着的,甚至整个墓地也有,只是就如许多公共墓地那样,越靠近教堂,受到的防护就越严密,距离教堂越远……这片墓地又过于广阔了,几百年来,无论是渔民也好,工人也好,商人或者是农夫也好,整个惠特比死去的人几乎都埋葬在这里,墓地的范围不断地向外拓展,甚至碰触到了乔慕利老宅的边缘。
利维一边观察着墓碑上的姓名,出生与死亡日期,一边慢慢的向前走去,在同等阶层种,越新的墓碑越靠外——库克船长是在1779年死去的,马车夫老乔说,这里闹吸血鬼是百年前的事情,也就是说以攻对攻是在1750年左右,这个时间确实与乔慕利家族的那位先生返回故地的日期相符合,库克船长的船队也确实在这个时间段内来到过惠特比。
半恶魔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红光,地狱种子的天赋让他可以轻而易举的辨识出石碑上残破的文字,与外围的墓碑不同,这个墓碑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名字,一个只要你在英国的街道上叫一声,十个女孩中,大概会有五个回头的名字——玛丽,之后就是她出生和死亡的日期,这个女孩相当不幸,她死去的时候可能只有时十七岁,这是最为青春美好的年纪,而她的父母甚至不愿意,在墓碑上给她写一段温柔的悼词,或者是镶嵌她的画像,留一个十字架以及守护它的天使——这些花销算不得非常沉重,何况那时候的惠特比已经因为鲸油而变得富有起来。
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那段时期的贝特比必然处于极度的恐慌之中,而这个女孩的死亡,只怕也不是因为生病或是意外那样简单,至少她身边的人认为不是一桩平常的事情。
利维微微俯身,伸出爪子,在几分钟内就彻底地掀开了覆盖在棺木上面的泥土,棺木只是最普通的白松木,几乎没有一点装饰,棺盖被打开后,里面也没有柔软的棉布或者是亚麻布,光秃秃的木板早已腐朽不堪,松散的土壤里也看不到任何随葬的物品。
时隔百年,但利维还是能够看出她被下葬时候的模样,为什么呢?因为她是被捆绑着下葬的,对,用铁索,一道铁索尚且不能平息人们对吸血鬼的恐惧,他们用了很多道,看上去就像是一张铁质的渔网,而这个女孩就是一条可怜的小鱼,铁索每根都有大拇指的粗细,每个铁环都焊得不留一点缝隙,将女孩捆收掇得结结实实——利维甚至能够从铁索的形状走向,看出女孩的身体轮廓,他伸手提起了一根铁索,发现,在铁索的末端居然还挂着一把大锁——好像女孩“醒来”之后还会有能力和智慧将身上的铁索解开似的。
而且从头盖骨的位置来判断,女孩应当是面孔朝下,两根手臂被提起来,在背后捆紧,双脚则是朝着膝盖弯起,向上举着,双手与双脚被束缚在一起。
这是人类对付吸血鬼的一种办法,因为他们听说那些被吸血鬼转化的那些死者们会在死后推开棺木,爬出泥土,而后向活着人发起攻击——他们认为,用铁锁牢牢地捆绑住死者,然后将它面朝下的放在棺材里,将它埋葬,就算死者变成了吸血鬼,也没有办法从这样紧密严实的桎梏中摆脱出来——这样,他们就安全了。
这个女孩是否只是被单独选中,特意针对呢?并不是,利维看到在1750年到1780年这段时间里,比起之前的人,这里似乎多了不少遭到冷漠待遇的家伙,他们墓碑上也如这个女孩一样,只有名字,出生日期和死亡日期,其他的什么都没有,而他们的下葬方式倒是千奇百怪,多种多样——人们并不完全相信教士的话,他的意思是说,并不完全相信教士对于吸血鬼的处理方法,而采用了他们认为有效的手段。
这个女孩不算是最凄惨的,利维在打开距离它不远的一座棺木时,发现里面是位年龄约在三十岁的妇人,她生前应当过着颇为优裕的生活,至少衣食无忧,证据就是即便到了今天也没完全腐坏的淡金色秀发,头发是否丰美意味着一个人是否依然拥有健康与青春,年轻的,康健的人,必然头发茂密,色泽光亮,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女性不但被铁索紧紧的捆绑住,而在双乳之间与口中还被塞上了尖锐的石头,不,也不应该说是塞进去的,应该说是犹如木楔子一般被恶狠狠的打进去的,这种行为导致了她的下颌骨,颧骨与牙齿,还有肋骨与脊椎,破裂折断了很多地方,虽然往可能成为吸血鬼的死者口中塞上石头,胸口打入木桩确实是对抗吸血鬼的手段,但能够造成这样大的伤害——看来做出这件事情的人,恐怕还与她有着一点私怨。
但在打开另外几位男性的坟墓时,人们对他们的态度就要温和多了。一位可能是商人的死者,他甚至有随葬品,一枚戒指,一本圣经,一个大奖章,上面写着惠特比最佳市民什么的,利维没在意,随手就扔在了一边——为什么要说他得到了优待呢?他没有被铁锁捆绑,棺木里也有铺垫用的枕头和床褥,衣着整齐,身上覆盖着白色的亚麻布,虽然现在这些东西只有些许纤维,但可以证明它们存在过,而且他确实是面朝上,双手放在胸前,安安稳稳,整整齐齐的下葬的,人们做出的防护措施只在他的棺木外面,一只
黑铁打造的笼子,这确实要比铁索缠身,往嘴里打进石头,胸前插上木桩要体面得多了。
还有一位先生,他的身份可能要更加显赫一些,从随葬品看,可以看出他可能是一个德高望重的绅士,也许是个官员,也许是个贵族,在他华美庄重,镶嵌着金边,刻着圣经故事的橡木棺外,他们给他造了一座水泥小箱子——也就是说先预制一个水泥开口箱,大到足以放下他的整个棺木,然后在他下葬后,再往上盖一个水泥盖子,这样就算他变成了吸血鬼,也只能乖乖地待在里面直到世界末日。
不得不说,这个预防措施不只是体面,而且还相当严谨,充满了尊重与爱戴,它不但可以防止里面的人跑出来,还能防备外面的人跑进去,我们之前说过,大不列颠岛上食尸鬼和盗墓人无所不在,只是那些厚重如同石块的水泥,在半恶魔的爪子下依然不堪一击,倒是因为它被保护的太好了,半恶魔对它的研究,格外详细而又彻底……
利维可以确定,从那个女孩开始,到这两位先生,这里面并没有出现被吸血或是被吸血鬼选中进行转化的幸运儿,他们死的时候是人类,死后也是,接着,他又连续打开了几座人们死后的安居之地,可惜的是,看到的情景大同小异,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就算有一些隐晦的气息,也是因为这里是墓地,是地狱之门最容易被打开的地方。
不过很显然的,人们对于女性死者的恐惧要比男性死者更大,利维想起老乔曾和他说,教会曾经在这里处死了好几个女巫,想必也是因为女巫的出现,让这里的人认为女性死者更有可能变成吸血鬼,他们厌恶她们,憎恨她们,认为她们是所有罪行的开端,他们还愿意勉强让她们进入墓地,或许还是因为这些女性还有家人,为了自己的名誉,这些家人也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女儿,妻子和母亲是女巫,非得将她们埋在这里不可。
还有,利维很快就发现,他之前的计划要略微修改一下,乔慕利兄弟的墓并不在这里,也不在圣玛丽教堂的地下,那么在哪里呢?只可能在原本就是一座修道院的乔慕利老宅,将家族陵墓设在祖宅地下的,乔慕利家族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看来那个推测还要等到他回到老宅后才能得到确证。
小女仆站起身,将双手重新恢复成人类的样子,他没打算去恢复那些被他挖得乱七八糟的地方,反正明天教士们会尽善尽美地处理的——如果他们不想被指责疏忽职守。
只是在站起来的时候,他嗅见了海风传来的一股生人气息,谁会在这里?要知道,就算是惠特比的人,除非迫不得已,也不会走到这里来——哦,他找到了,那个正在寒风中颤动的瘦削身影,那位倒霉的,贫穷的,备受歧视的爱尔兰人,那位作家先生。
第388章挖掘(3)
“哦,原来是您啊,作家先生。”利维语气轻快地说道,“我是不是该说一声晚上好呢?”他脸上笑盈盈的,那股子若无其事的劲儿,几乎要让人误以为,在这种时间,这种地点,一个女仆与一个老宅的客人毫无预警的见了面,是一桩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作家可就没他那么从容了,尤其是一阵狂风袭过差点将他吹倒的时候,他看上去确实非常单薄,不单是身躯,还有他的衣物,他都没有厚实的大外套,而只是穿了一件无帽斗篷,斗篷的质地也并不是很好,看得出它原来属于一个身材更为高大魁梧的男性,一些地方更是被磨的脱了线。
他坚强的站在那里,靠着一座石碑,他蠕动嘴唇,又不安地看了看四周,仿佛从无边的黑暗中会跳出一两个手持凶器的暴徒,“晚,晚上好,”他低声说道,“我只是出来走走,女士。”虽然就他的身份,他无需对利维解释什么——利维虽然不是老宅的仆人,但他的身份肯定是要低作家一等的,但作家似乎并并没有这个概念。
作家向前走了两步,他没有换上有护耳的旅行帽子,也没有换上暖和厚重的靴子,仔细看在斗篷下穿着的还是那套应该在起居间或是餐厅出现的行头……老宅主人的零用钱可能只够他配齐这么一套,就如老宅的仆人们私下议论的那样,他之前的状况或许只能用穷困潦倒来形容,如果不是这份遗产,他的将来一眼就可以看穿——一个倚靠在街道角落里默默死去的无名之人。
“出来走走?这里可没有什么好景色。”
如果今天的惠比特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也就罢了。但它和英国的很多地方一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天都是阴云笼罩不见天日。即便到了夜晚,你所能看见的也只有混沌的云层,而不是皎洁的月亮和钻石般的星星。何况作家出现的地方还在圣玛丽教堂的后方,从这里可以看见教堂高耸的围墙,尖锐的钟楼和一小部分玫瑰花窗,但也只有这些了,能够认为林立的墓碑很美的,就利维所知,可能只有食尸鬼……他可以确定作家不是食尸鬼。
“我来听钟声。”作家说,果然,就在他们话音刚落的时候,钟楼上的钟被教士们敲响了,钟声悠远,凝重,一声接着一声传出很远,利维站在那里和作家先生一起安宁地听着,等到钟声停歇,他才去捡回了自己的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