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能继承多少钱?”利维问道,这个问题有点失礼,尤其是对于一位女性而言,南丁格尔女士却毫不介意地摆了摆手,无所谓的回答说,“两万英镑。”
两万英镑算是多还是少呢?
对于那些盘踞在金字塔塔尖,即便在上层社会中,也只是极少数的人来说,两万英镑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他们有祖辈相传的大片土地,有庄园、有城堡、有矿山、有产业,还有数之不尽的投资、股票与证券,他们的钱财就如同是从土地上长出来的野草,蓬勃,旺盛,处处都是。
而在这个阶级中的大部分人呢,他们或许会欣喜于这笔意外之财。但如果失去了,他们也不会太在意。这笔钱财对于他们来说只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南丁格尔女士之前就属于这个阶层,但问题是,她已经成为了南丁格尔家族的叛逆与笑柄。
她的父亲视她为耻辱,她的姐姐觉得自己的妹妹发了疯,而她的母亲听到她拒绝婚姻,拒绝孩子,拒绝如任何一个女性应当度过的“正常”的一生的时候,早已舍弃了她。她现在虽然还是南丁格尔女士,但这个姓氏所意味的财富与爵位基本上已与她毫无关系了。
“您很需要这笔钱吗?”
“当然了,”南丁格尔女士奇怪的反问道,“我怎么可能不需要这笔钱,到处都在用钱。”她所说的当然不是她自己。虽然一位淑女有两千金镑的嫁妆就能嫁得很好,一位绅士一年只需要五百金镑,也能过得起出入马车,雇请仆从的优渥生活,但无论是两千金镑还是五百金镑,一旦投入到慈善事业中,那就像是落入了河流的石子,只听扑通一声,转眼就不见踪影。
事实上,两万金镑也起不了多大的波澜,但这意味着又有一所医院可以拥有新的上下水设施,可以雇佣上百个护工和护士,可以为数千名伤员提供珍贵的药物,挽救他们的性命,让上万个家庭重获新生。
即便只是为将要落成的护士学校多建一座宿舍,多请几位老师,也是一桩极其划算的事情。
因为报纸上的渲染,人们通常对她有一种相当理想化的看法,他们觉得她能够获得提灯女神的美名,能够让粗鲁的士兵们对她心悦诚服,满怀感激。就是因为她曾经提着灯笼在伤病员的床榻前走来走去,安抚他们,为他们祈祷吗?
最初的时候,南丁格尔女士也有着一种天真的想法,那就是凭借着个人的热诚与虔诚,去履行上帝赐予她的义务与责任,但残酷的现实很快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教训——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一个人的力力量
都微薄得可以忽略不计,她在,或是不在,对当时的情况产生不了任何影响,这个认知曾经给她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她不由得在深夜中质疑自己,她所坚守的,胜过名誉,亲情与生命的事业是否正如那些人所说的,只是一个无知的女孩所犯的特殊癔症罢了。
万幸,那时候她还有一些愿意支持她鼓励她的好友,他们虽然没有她这样的勇气与胆魄,但帮助她思考,找寻一条可信的道路还是可以的。
她瞥了一眼利维:“我记得您也曾经去过战场,那么您应当知道,那些侥幸从死亡的罗网中逃生的人们最需要的是什么。”
医生,药物,护理,住所,床榻,毯子,丰盛的食物……那才是他们最关心的,也是他们最为迫切需要的。见鬼的提灯女神,若是每晚能带来这些东西的家伙提着镰刀,我想那些病人们也会高兴的称她们为镰刀女神的。
而这些东西——直白点来说,都需要钱。
募捐,游说,招募,让更多人认识到这个社会阴暗与痛苦的那一面,让那些伤病员的呼嚎与哭泣能够传达到上位者的耳朵里,贵女们少买一条丝带,少去一次戏院,绅士们少抽一根雪茄,少打一次牌都能为那些陷于绝望与痛苦的人带来一丝希望。
虽然这种声音与这种景象早就应当被他们听见和看见了——
“当然啦,”南丁格尔女士豁达地笑道:“等到伦敦的事务告一段落,我还是要回到战场上去的,非洲或者是印度。您或许要问我,我为什么还要回去。”她环顾整个房间,从信纸与墨水上掠过:“我可以如那些慈善家——我的父亲,我的祖父那样,坐在房间里写信,去沙龙演讲,与朋友们交谈,用这种文雅而又符合社会道德的方式来寻求他们的帮助,但那样……那样只能说是杯水车薪,您明白吗?”
“我明白。”
“我不知道您是否见过那些苦修赎罪的人。”
“我见过。”
“从中世纪开始,就有人会在耶稣受难日或是复活节里走到街上,自己鞭打自己或是与他人相互鞭打,直到鲜血淋漓,遍体鳞伤,他们称这种行为是为了感受耶稣当初所受的苦难,虽然教会一力制止,但这种行为即便到了今天也不能说是完全的销声匿迹了。
当然,我们不能说,那些没有鞭打自己的教士就是不虔诚的,不刻苦的,但毫无疑问——说句亵渎的话吧,那些愿意受苦的修士们所在的修道院,必然是受到捐助最多的地方,并且人们也会认为他们必然更圣洁,更光明,更值得信任,若有人要行圣事,必然会往那里去。”
她居然俏皮地向利维眨了眨眼:“你姑且就将我当做另一种类型的苦修士吧,我表演给他们看,虽然不是鞭打,但一样会受伤,流血,有失去生命的危险,他们会为我感动,也会愿意捐出更多的钱。”
“看来这笔两万金镑的遗产确实对您很重要。”利维说,他来见南丁格尔女士,而不是立即答应这份委托,也是为了确保不会碰上一个狂信徒——现在看来,这位南丁格尔女士虽然是宣称自己是得到了上帝的启示,才发愿要为穷苦的大众服务的,但在她的心里,天主,不,应该说那些行走在地上的天主代理人并不值得被尊重,而她又是那样的聪明,以至于一眼就看穿了在神圣的仪式,隆重的游行,与冗长的祷告之后隐藏着的真正目的——或者说她也是虔诚的,只不过她将她的事业看做了上帝的事业,她在病床间点燃灯光彻夜守候,兑现的也应当是她自己立下的誓言。
“那么您应该知道我是一个半恶魔吧。”南丁格尔女士点点头。
“那么这封信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您需要雇佣一个半恶魔来做护卫呢?”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第373章来自南丁格尔女士的雇佣(5)
“我曾经听父母说起过这位远方亲戚。”南丁格尔女士沉吟着说道。
她记得那时候她还很小,可能只有五六岁的样子。但心智已经非常成熟,不过在父母眼中,她还是个小女孩。
那一晚,她因为风寒发了烧,母亲给她吃了药,也就是混合了鸦片酊的甜酒,她喝了药,昏昏沉沉,闭着眼睛。她的母亲一直在她的床边守候,以为她睡着了,正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她的父亲却突然走了进来,之前,她的父亲接到了一个亲戚的信,就带着仆从离开了家,出去了好几天,今天却毫无预兆的回来了,没有叫仆人送信,也没有叫家里的人去迎接她。
他就这么走了进来,身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外面的寒意,他似乎遇到了一件急切地想要向他人倾诉的事情,一进来,就握住了南丁格尔女士母亲的手,拉着她在壁炉前坐下,“孩子呢,她睡着了吗?”
“睡着了。”她听到了她的母亲回答说,然后他们在沉默中等待了很久,父亲才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随后他们就说起了她父亲的那位表兄,也就是南丁格尔女士的表叔。
这位先生非常不幸地在家中排行第四,是家族中的幺子。而我们都知道,在这个时代,欧洲与英国父母为自己的儿子们做安排的时候,长子将会继承大部分家业,家中的人脉也会为他铺设一条康庄大道,次子会成为一个教士,三子送去军队——如曾经的威灵顿公爵,如果还有四子以及更多的儿子,他们的将来一般都不会太尽如人意——这时候除了一些资产雄厚的大家族,他们的父母已经没有余力来为他们寻求前程了,他们也是最有可能从原先的阶级滑落到下一阶层去的人。
她父亲的表兄不算聪明,也不够谦恭,但也有一个很不错的地方,那就是外表,他高大强壮,仪表堂堂,而他的家庭至少也能给他准备几套漂亮的行头,而他的愿望也很明确,那就是找一个有钱的妻子,寡妇也好,女继承人也好,只要她能够出得起一笔丰厚的嫁妆,他愿意娶她,这种事情也算是寻常——甚至还会被人赞许,至少丈夫拿了妻子的嫁妆不是去赌博或是嫖妓。
那时候南丁格尔女士的思想该有点混沌,但还记得可能就在几个月前,他们还参加了这位绅士的婚礼,他如愿以偿的娶到了一个女继承人,女继承人会给他带来一万五千英镑的嫁妆,足以让他在军队或者是在政府中谋得一个很不错的职位。南丁格尔女士依然深刻的记得,他在婚礼上是如何的神采飞扬精神奕奕,他甚至还抱了南丁格尔女士,吻了她的面颊,称赞她是个小天使。
而他的妻子居然也是一个相当出色的美人,面色苍白,头发乌黑,唇色有点浅淡,说起话来细声细气,但举止也称得上温和可亲,她看上去有点虚弱,但这个时代虚弱并不是一件坏事。对于女性来说,甚至是个优点,她和南丁格尔女士的表叔看起来堪称珠联璧合,天生一对。
当然,一万五千英镑的嫁妆,新娘又没有明显的缺陷——像是面容残疾,痴呆,私奔过或是有私生子女,就表明女方肯定有劣于男方的地方——确实如此,惠特比位于北约克郡,不算富有,居民都是靠出海捕鱼和造船为生,新娘的姓氏是乔慕利,这个姓氏确实属于一个大贵族,可惜的是,现在这个大贵族的嫡系已经搬迁到了伦敦,留在惠特比的只是一个分支,没有爵位也没有领地。
说得尖刻一些,这个分支更像是被留在惠特比的一条无足轻重的根脉,不过他们确实姓惠特比,而之前新娘的祖先曾经跟随著名的库克船长去了新西兰,并且发了一笔横财,具体情况我们无从得悉,但他们确实在这之后建造了一座相当辉煌广阔的宅邸,买了了码头与造船厂。
他们在结婚证书上签了名,又接受了亲友们的祝福,但他们乘上马车回去的地方,并不是男方家,而是女方家。因为在婚姻协议上有注明,新婚夫妻必须先回到女方家居住,等生下第一个孩子后,丈夫才能离开妻子去谋求他的前程。
说实话,这并不过分,婚姻协议上为了限制丈夫过于苛待妻子,肆意挥霍她的嫁妆,女方家长往往会设立很多苛刻的条约,以保证妻子和妻子所生儿女的权益——如果幸运的话,一年之后他就能够恢复自由身。
“那么他突然写信叫你过去,是为了什么呢?”南丁格尔女士听到自己的母亲疑惑的问道,结婚才几个月,即便无法一见钟情,那也至少应当有一段温和的蜜月期,无论多么疯癫的妻子,或者是一个多么恶毒的丈夫,都不应该这样快的露出自己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