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利维说,他一看就知道拉结那颗幼稚的小脑袋瓜子里正在想些什么,轻而易举地打断了她的思考。
“什么?”
“有什么在急速的靠近我们。”利维说,拉结显而易见的紧张起来,
她原本信心十足,在这次行动之前,她是子爵夫人的女儿,是女王身边的侍女,虽然她的职责是保护与战斗,但站在她身边的的人几乎都是力量强大并且经验丰富的同辈和长辈,她从未单独承受过这种尖锐而沉重的压力。经过这一次她都在怀疑自己,今后还能不能捡起圣塞巴蒂斯安的弓箭?对,这个半恶魔虽然没有摧毁她的躯体和灵魂,但严重的挫伤了她的自尊心和自信心,而她又不得不和这个无耻的地狱种子待在一起,甚至受到他的庇护。
“这可真是一场令人感动的重逢。”半恶魔感叹的说,他坐在潮湿的地上,盘着膝盖,双手托着下巴,丝毫不在乎正在被侵蚀的衣物。
当乘坐着两匹骨马的骑士飞奔而至的时候,即便披盖着沉重的斗篷,拉结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属于半天使的白色光芒,她立即展开单翼飞了下去,急切而仓皇,心中涌动着难以分辨的情绪,是受了委屈,还是——感到了恐惧?
原本拉结和利维就已经在朝着约拿与莉莉的方向飞,后两者也正在朝拉结的方向走,他们能够提前遇见,并不令人感到惊奇,而且正如利维所猜测的那样,约拿一落地,他首先就会设法与拉结会合,或是找寻莉莲,前者是他的同伴,后者是尽快找到男爵夫人等人的重要线索(或者说重要工具)。
让他没想到的是约拿一来就落入了陷阱,也不是他找到了莉莲,而是莉莲找到的他,他更想不到的是莉莲可能未必就是他们所以为的那把钥匙。
“啪嗒!”半恶魔心情愉快的模仿着钥匙打开锁的声音,有了莉莲,借助血亲之间的牵引,他们要找到真正的水晶宫就简单的多了,当然前提是莉莲的那位姐妹,没有如俱乐部的成员讽刺的那样,在危险来临时当机立断地抛下自己的雇主跑了。
不过在看到骨马的时候,利维还是堪称罕见地对约拿露出了钦佩的眼神,约拿要打到几个恶魔当然不是什么问题,但在半恶魔的记忆中,约拿还是那个循规蹈矩的好孩子,一个好孩子大概想不到用掠夺恶魔的方式来获得坐骑,如果有可能,他或许连碰都不会碰一下。
人类总是那么复杂,半个也是。
半恶魔走向那两匹骨马,那两匹骨马一开始还在唠唠叨叨的,希望驱魔人或者是修士能够与祂们签订契约,祂们不断的诱惑这两个人,保证只要签了契约,他们不但能从这座领地中救出他们想要的每一个人,还能在将来进入地狱的时候,得到祂们的帮助,但无论是驱魔人,还是修士都没给祂们一点回应,甚至没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祂们身上,当祂们看到这两个人正准备与自己的同伴会合时,心中掠过了一丝隐秘的欣喜,身为地狱生物,祂们就不信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心硬如铁。
就算这两个人的心灵没有缝隙,他们的同伴难道就没有吗?在接下来的艰难行程中,祂们可能只需要轻松的挑拨两句,就能让这些人反目成仇,相互杀戮,这些可都是生者,意味着祂们不但有新鲜的灵魂可以攫取,还能大肆享用甘美的血肉。
但当那个半恶魔……应该是半恶魔吧?祂们嗅到了他身上属于地狱的气息,但奇怪的是,这应该只是玩具与食物的半恶魔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候,祂们却感到了一阵从灵魂深处爆发出来的畏惧,仿佛面对着无可抵御的天敌。
莉莲尖叫了一声,约拿转过头去,才发现两匹骨马已经在利维的手下化作了灰烬,他微微皱眉,不是因为利维杀死了祂们,而是半恶魔这种丝毫不询问主人就擅自动手的行为,非常地具有地狱生物的风格。
利维没兴趣去关心小约拿的心理活动,他蹲下身来,饶有兴致的欣赏着那两张荨麻毯子,“这可真是非常难得,”他说,“之前我去过威尔士,女巫拒绝了我,她们觉得我付出的报酬不足以她们耗费心血与头发。”他伸手捧起一张荨麻毯,感受着其中涌动的魔力,“这一定是个强大的女巫。”他说,荨麻毯看似厚重,实则非常蓬松,中间充满了巨大的空隙,不知道是经过特殊处理,还是因为这个女巫已经非常年老了,荨麻线中参杂着的头发,亮的就像是白银,
“这可真是好东西。”利维正赞叹道,一边理所当然的说,“可以给我吗?”
若是平时,约拿会说这不是我的东西,或是索性默认,让半恶魔拿走算了,比起半天使,半恶魔更需要荨麻毯这种可以完全隔离魔法的织物,毕竟他们要防备的敌人实在是太多了,但联想到利维的一贯作风,约拿只是再度转头,看向神色不定的拉结,“拉结,他有没有拿走你的什么东西?”
“一枚箭头,圣塞巴斯蒂安的箭头。”拉结犹豫了一会,才迟疑着回答。
约拿向利维伸出手,利维不满的嘟哝了一句,但还是将那枚箭头掏了出来,拍在约拿的手里,约拿将箭头还给了拉结,这边半恶魔已经手脚利索的将两张荨麻毯卷了起来,塞到了一个他们看不到的空间里,整个过程中,没人去问过一旁的女性驱魔人。
莉莲也感到奇怪,她有自己的记忆,记得自己从空洞的甬道中坠落,她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一个富丽堂皇的水晶宫,这里到处都是黄灿灿的金子,白亮亮的银子,翠如新叶,红艳如血或是碧蓝如天空的宝石,犹如水滴般的珍珠,晶莹剔透的水晶杯,和柔滑的白色瓷盘,就如同泥土和瓦块那样随意的倾倒在地上,
她随手拿起的任何一件小东西,都可以在外界为她换来几年无忧无虑的舒适生活,是的,她窥破了其中的秘密——这全是假象,但她知道有点不对,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的道德并不高尚,意志也不够坚定,她应该冲上去,将这一切纳入囊中才对,但她没有,她很快遇见了同样落入了陷阱的约拿,两人协力击破了陷阱,脱离险境——但问题是,她怎么不记得自己这么擅长使用长鞭?鞭子并不是驱魔人喜欢或者是愿意接受的武器,它对材质,手法和使用者的体力都有着很高的要求,而贫穷的驱魔人甚至承受不起它的定制费用,更别说,不久之后,她居然还如此大胆的向约拿提出,他们可以劫掠一个恶魔巡逻小队,从祂们的胯下夺取骨马,然后将骨马作为坐骑,更快速地巡索领地,寻找他人或是真正的水晶宫,他们甚至因此与恶魔来了一场硬碰硬的正面争斗。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她对这段记忆非常陌生,感觉就像是有一个人从别处裁切了一卷精美绝伦的画卷,贴在了一本粗糙的手抄本上,看似严丝合缝,无可挑剔,实则格格不入,难以融合,但那个人似乎也不怕她发觉,或者说不在乎,应当已经意识到问题的半天使,也没有给她任何解释,甚至在半恶魔索要那两张荨麻毯时,也没有提起她。
莉莲当然想要这两张荨麻毯,但她也知道,不该有的贪婪可能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而且她摸了摸外套口袋,袋子里有一串价值连城的鸽血红红宝石项链,这不是假的,是真的——这可能就是她的躯体租借费,而且她继续追究有什么用呢?难道她还能从半天使或者是半恶魔这里拿到更多的赔偿?
她勉强镇定了一下自己,竭力让自己从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摆脱出来,女性驱魔人摘下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链子,打开链子上挂着的项坠,打开后可以看到里面是一只栗子大小的黄铜罗盘,罗盘的指针非常特殊,看上去就是一个中空的箭头,莉莲将自己的血注入箭头,明明那个指针没比牙签更大些,她注入的血血液却足有二十盎司或是三十盎司,她都感觉到自己有些头脑昏沉,脚步虚浮了,那根指针才大发慈悲的开始慢慢转动,当它最终停止在某个方向的时候,就表示与这份血液相关的人就在这个方向的位置。
现在她只希望没有太晚,
但正如人们所说,愿望总是与事实相违背,他们耗费了一些时间,找到了莉莲的妹妹,克拉玛推荐给男爵夫人的女性驱魔人碧丽,但她已经死了,她的灵魂已经被恶魔取走,身躯上那些鲜美,多汁的部分已经被啃噬干净,只留下了一副枯干的骨架,可以看得出,她最后遭遇到的是恶魔,而不是小恶魔,小恶魔们只会将她撕扯干净,弄得七零八落,只有恶魔才有这个兴致,施加法术让这幅骨架继续保持完整,并且用一根生锈的长矛,将她插起来,立在丘陵上,不仅如此,她还被摆出了一个非常下作而又恶心的姿态。
骷髅的嘴巴微微的张开着,像是在爆发出一个淫荡的笑容,她的尺骨、桡骨与手骨从髌骨膝盖下方穿过,提起了自己的两条股骨,骨头晃荡着向来人大大地张开,仿佛是一个浪荡的娼妓正在渴求嫖客的光顾,莉莲却感到一阵眩晕,她确定这不是失血的后遗症,虽然早有预计,但亲眼看到,她还是无法控制地感到愤怒与悲痛,她几乎要扑上去,但她只走了一步,就停了下来。
“莉莲女士,你还好吗?”拉结低声问道,她现在对这位女性驱魔人充满了同情。
莉莲摇了摇头,随手摘下身上的一个挂件,向骨架抛了过去,只听叮咚一声,挂件撞上了一根肋骨,跌落在地上,没有发生任何变故。
“对那里射一箭,”约拿头也不回的一把按住利维,对拉结说道,拉结抿紧了嘴唇,约拿大概可以猜得出,她和半恶魔相处的时候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在他和半恶魔共事的时候,半恶魔也从不惮于一次次的激怒他,想要在他的意志壁垒上撕开裂缝,寻找摧毁他的机会。
“圣塞巴斯蒂安被誉为二次殉道圣人,”半天使温和地说道,“但也有一种说法,他身中多箭被一个寡妇救下之后,并没有立即回到罗马皇帝面前,指责他的罪过,而是在又一次针对基督徒的迫害中,见到了诸多悲惨的场景,他忍无可忍,才终于走出来与皇帝对峙,从而二次殉难,所以也有人说,他或许也曾经在这段时间里,动摇,甚至背弃过自己的信仰。”
“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能?”约拿平静的说道,“圣人在成圣前也只是一个人类,只要是人类,就必然有软弱的时候,我们的身体中同样有人类的那一半,软弱并不可怕,孩子,可怕的是在软弱之后,就再也无法坚强起来,这是一个机会,拉结,在我们离开这片险境之前,我们仍旧需要你的力量,你难道不想看看?圣塞巴斯蒂安是否愿意宽恕你,继续护佑你,给予你属于他的伟力吗?
我告诉你,会的,一个圣人,不可能不去宽恕一个无辜人的过错,”他将手放在了拉结的肩膀,“让我看看,也让那个混蛋半恶魔看看。”
拉结低下了头,她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眼睛闭上,又睁开,她看着自己的手指,洁白,晶莹而修长,骨节分明,她紧紧地捏住了手指,又倏地松开,明亮的弓弦在双指之间成型……
只听轰隆一声,圣洁的力量与邪恶的陷阱相碰撞,瞬间就在原地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坑洞,碧丽的尸骨无影无踪,黑色的水迅速地冲入那个坑洞,它立即就沸腾了起来,它们在争斗,只不过这里毕竟是地狱,即便圣人赐予的力量足够纯净、强大,也抵不过源源不断的污染,最终那个坑洞陷入了一片死寂,荡漾着浅灰色的水纹。
“愿主保佑。”约拿说,拉结慢慢地放下了紧绷的肩膀,跟着他一起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轻声念起了经文。
第304章女王的考题(18)
“那么说,”女王陛下一边漫不经心的翻阅着手上的报告,一边看似随意地问道:“那个女性驱魔人,,是否如他们猜测的那样,在危险来临的时候,就毫不犹豫的抛下了自己的雇主,独自逃走了呢?”
拉结踌躇了几秒钟,“抱歉,陛下,”她说:“虽然我们发现那位女士的时候,她距离真正的水晶宫有一段路程,但这应当是恶魔把她带到那里的,我们找到了男爵夫人,男爵夫人告诉我们说,那位可敬的女士,在变故发生之后并没有舍弃她,而是拖着她这个累赘,在数不清的恶魔和怪物的追逐下拼命地逃跑——直到把她送到了,一个安全的庇护所,也就是您的雕像脚下……而后才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突然离开了男爵夫人……”
“说说那座雕像。”女王打断了她的话,一个驱魔人并不值得她浪费时间,但在听到她的雕像居然给予了幸存者庇护的时候,女王顿时变得兴致勃勃,“我的雕像,是那座骑着马的雕像吗?”她这么说是因为在整个展馆之内,除了那座巨大的喷泉雕像之外,在各处也有布置着女王为题材的其他小雕像,拉结点了点头。
“你看到的雕像是什么样子?”女王兴致盎然地追问,“它是白色的,那么它在黑暗中发光吗?它如何庇护那些人?是打开了一个屏障,还是举起了长剑,它有没有说话?有没有动作?脸上有没有留下慈悲的泪水?”
拉结只能一一回答,女王非常高兴,并且决定要在博览会结束之后,将这尊雕像完整地搬运到“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展览馆”里去,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拉结有些仓皇的目光,一开始的时候,她所关心的也只有两个人,库茨男爵夫人,还有狄更斯先生,“因为那位先生写的小说非常有趣,尤其是我经常可以在里面看到颇为熟悉的几张面孔,而且偶尔看看那些……人的生活,也很有意思。”女王陛下愉快的说道。
拉结几乎忘记了宫中的铁规——不允许主动开口,只能等待女王询问,“除了库茨男爵夫人与狄更斯先生之外的那些人呢?”但她看到站在女王身后的科恩伯里子爵夫人在向她摇头,在她提起女王的雕塑的时候,子爵夫人微笑,颔首,表示赞赏,此时她的摇头,也一样轻微但凝重,她知道养母的意思,何必呢?那些人的结局未必就是死亡,即便是不幸离开了人世——也不是无缘无故的,他们踏入过地狱(即便只是投影),身上沾染了阴晦的气息,也不知道身体和灵魂上有没有打上此地领主的烙印,若是如此,他们回到人世间,就会源源不断的吸引来恶魔的窥视,到时候遭殃的,不但是他们自己,还有他们的亲人,朋友,甚至于就在附近的邻居,到那时候,可不是十来个驱魔人,十来个俱乐部成员就能够收尾的事情了。
除非他们能够如库茨男爵夫人那样富有,又或是如狄更斯先生那样,因为作品受到女王的喜欢,又有大卫.阿斯特的担保,才有教会或是其他机构(如圣植俱乐部)愿意为他们举行净化仪式,这种净化仪式,因为要用到纯净的圣水,也就是半天使的血液,应而价格高昂,还需要有一定的身份与人脉,这些平民即便要比东区的那些工人和流浪者更好一些——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一个完整的家庭,或许还和某些大人物沾亲带故,但他们即便工作上三百年,也还不上一次净化仪式所需要消耗掉的钱财,其它就更不用说了。
雕像的事情果然让女王的心情略有好转,她将身体靠向椅背,双手搭在扶手上,做出了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她已经想好了,这个圣迹应该得到保存,等她百年之后,她会要求继承了自己王位的新王,向罗马教会申请认可这桩圣迹,并且借此为她博得一个真福者,或是更高的一个圣位。当然,站在新教的立场上,依照它们的教义,圣迹是不该存在的,但那又如何?她和她的子孙才是新教的首领,而且世间的变化那样多,那样快,谁能知道几十年之后是个怎样的状态?新教与罗马教会的关系会不会得到缓解,更甚一步,它们会不会再度融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