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拿或许应当对她的轻浮不满,但那股诡异的感觉又浮上来了,利维是一贯的又高又瘦,在绅士中也算得上身形颀长,而约拿的身高丝毫不逊色于半恶魔,只是他时常身着修袍,看起来就不那么明显,但就是这个接近六英尺半的高度,被莉莲“提”在手里的时候,他的双脚竟然碰不到地面。
这可能是一种法术,约拿冷静地想,比起高度,倒不如去关注莉莲的力量,他可不是那种骨瘦如柴的苦修士,修士袍下是一具即便说是中古骑士也毫不令人惊讶的坚实躯体,而莉莲一手就提起了两百磅,而且还是这种小女孩夹着洋娃娃的姿势——几乎会让他以为自己面对着一个魔鬼,而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要飞喽!”莉莲轻快地说道,没有一点为自己这种鲁莽的行为表示歉意的意思——她甩出了鞭子,莉莲的鞭子不是约拿以前所用过的那种苦鞭,苦鞭从手柄到鞭稍都可能只有手臂长短,因为它的作用更多的还是用来鞭挞自己而非他人。
莉莲手中的鞭子属于牧人,牧人在放牧羊群的时候为了最大范围的控制住到处乱跑的羊羔,他的鞭子会非常的长,而莉莲的鞭子比寻常的鞭子更长了一倍有余,而且它的材质可能并不普通——博览会会场的穹顶我们之前都已经说过,在一百英尺左右——莉莲将鞭子抽向高处的黑铁肋梁,那个高度换做普通人就连仰望都会觉得吃力,但约拿只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们猛地向上拉起,又向前抛出,肋梁与他们的距离迅速缩短,他都能看清鞭稍在黑铁的枝条上缠绕了几圈……而后他们一如之前那样飞速下坠,但在双足接触地面之前,他们就又“飞”了起来……
这种前进方式着实吓了约拿一跳,尤其是原先宽敞平直的通道突然变得凌乱不堪,犹如一幅完整的画面骤然变成了儿童在万花筒中看到的散碎景象,他们几乎就要撞在一尊大理石雕像手持的酒瓶上,但此时约拿也挥出了连枷——虽然他现在姿势着实令人不敢恭维,灼热明亮的火焰呼啸而去,如同一柄金红色的巨剑,将他们面前的障碍完全劈开。
“干得漂亮。小子!”莉莲大声喊道,无论手上,还是脚下都没有丝毫停顿,不管面对着什么,面对着火焰,面对着墙壁,面对着锋利的刀剑,面对着沉重的钢铁——约拿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谢她的信任,不过他也没有辜负这份信任,即便被夹着,还在频繁地摇晃和移动,他使用连枷的手法仍旧娴熟的像是一个参加过三次圣战的老练骑士,带着尖刺的锤头每一次被投掷出去,就会破坏一整块绚丽的幻境,而就如他们猜想的那样,速度够快,破坏的范围够大,力度够强,隐藏在这张罗网后的猎人就免不得顾此失彼,露出破绽。
仿佛只在一刹那间,天地旋转,莉莲的鞭子和约拿的连枷突然就落了空,她带着约拿往下坠落,在女性驱魔人的混沌视野中,半片雪白的羽翼在灰暗的背景中展开,它们那样耀眼,简直叫人移不开眼睛。
两人落在地上,或者说,一片黏腻的沼泽中,而他们眼前就是熊熊燃烧的水晶宫。
“这不是水晶宫,”莉莲说,她可能动用了某件魔法用具协助,但也看了一会儿才分辨出那是个蟾蜍。“好大的蟾蜍。”确实好大,他们不得不将头抬到几乎垂直于地面的高度,才能勉强看清这只庞大蟾蜍的全体,它蹲在那里一动不动,耸起的头冠就等同于水晶宫的筒状穹顶,而它支起的后腿与前肢就是水晶宫的两侧耳堂,火焰在它的体内燃烧,就像是一个被打翻的玻璃车灯那样,从里向外喷吐着浓烟与火焰。奇怪的是,这只蟾蜍一动不动,似乎早已失去生机。
“这是一个捕兽夹。”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莉莲如此说,确实如此,这是一只地狱巨蟾蜍,不知道是何原因丧了命,恶魔在攫取了灵魂和血肉之后没有轻易丢掉它的皮囊,这座空洞洞的皮囊以及少许骨骼正好被此地领主设做了一个陷阱——蟾蜍的皮肤上往往长有白色的毒疮,这些毒疮里面含有的浆液可以叫有血肉的动物或是人类发狂,他们之前受到影响也应该源自于此。或许是因为时日良久,毒性减弱,以及猎人可能正在其他地方,没有守候在侧,察觉问题,他们才能够这样简单地逃出来。
“接下来我们该往哪里走?”莉莲问道。
“我也不知道。”约拿说:“但我们可能要先考虑该怎么走出这里。”
他一震连枷,锤头击破黑暗,火焰犹如密集的箭矢一般向着四周射出,他们周围的黑水顿时涌动起来——青蛙、蟾蜍,数不清的黏糊糊的四只爪子的小东西睁开了眼睛,它们的眼睛发着光,不,更准确地说,它们不像是在发着光,而像是某人在黑纸上点上的一个白惨惨的小点,小点瞬间密集起来的时候着实叫人毛骨悚然。
不仅如此,在火焰终于焚毁了那只大蟾蜍的骨架后,这座庞大的空皮囊崩塌了,一股暗沉到几乎要融入背景的洪流向着他们奔涌而来,那是更多的蟾蜍与青蛙,那只大蟾蜍死了,被利用,被焚烧,但地狱里的生物总有最后一步棋,只是他们很倒霉,被当做了替罪羊。
在没有高大树木与废墟的沼泽中,莉莲的鞭子几乎派不上什么用处,他们一边逃跑,莉莲还在一边感叹:“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和上帝的敌人拥有一样的待遇。”
如果不是如果站在这里的不是约拿,而是另外一个更为古板虔诚的修士,莉莲可能要因为这句话吃点苦头。
虽然她也没说错,《出埃及记》记载了上帝警告法老,要求他释放犹-太人,不然就要接受惩罚,第二次神罚就是青蛙和蟾蜍,青蛙和蟾蜍从河里、沼泽里、湖泊里跳出来,密密麻麻的涌上了街道,跳进了房屋,叫埃及的民众们充满了恐惧,并给他们带去疾病与污秽——现在追逐在他们身后的蛙蛙大队也应当与当时的情况相仿佛了——但将神罚与地狱生物的侵害相提并论,总有不敬之嫌。
约拿相信自己可以应付这些爬行动物,但他们并不是在人世间,也不是在某一个隐蔽的空间里,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其他人又如何了,贸然动作很有可能让他们遭遇一场大失败,约拿也许能够保全自身,依然被拘禁在这片鬼域里的人质就不好说了。
“你看到了吗?”莉莲突然问道。
“看到什么?”
“巡逻队。”这似乎不是一个好消息,就像约拿曾经经过的,领地上的骚动很快就会引来恶魔领主的巡逻队,恶魔骑着骨马或是梦魇,可以在水面上、火焰上、冰面上,甚至虚空中犹如风一般的奔驰,他们会狩猎迷失的灵魂,生者更是他们最渴望的猎物。
约拿没有放下过对莉莲的警惕,但他竟然没有避开莉莲的一抓,莉莲简直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地从她的翅膀上撕下了一根羽毛——大卫阿斯特在吞下羽毛的时候,觉得那就是一块沉甸甸的金属物品,但事实上,天使羽毛是没有实体的,不经他同意,即便被摧毁了,羽毛也只会消散在空中,不留一点痕迹。
但莉莲就是那样简单而准确的摘下了一根。不仅如此,她倒转手腕,羽毛的边缘瞬间变得锋利无比,它在约拿的耳根位置轻轻掠过,皮肤裂开,散发着淡金光芒的血滴立即被狂风席卷而去——恶魔领主的巡逻队马上停住了,他们距离两人还非常遥远,但几个呼吸间,约拿就可以清晰地看见骨马眼中闪烁着的红色光芒与口中喷吐出的冰寒雾气。
“不错,天使。”莉莲说:“那是一个三人小队。”
第297章女王的考题(11)
地狱有多大?这是一个好问题,后世的人们或许会疑惑十六世纪的人们怎么会如此愚蠢地将一个纨绔子弟所撰写的文学作品看作真实的记录,但对于知情的人来说,但丁所撰写的神曲确实是一本纪录式的卷宗,伪装成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大恶魔瓦拉克邀请但丁参观了地狱,但丁详细的描写了地狱的总貌,组成部分以及每一层的详细状况,其中不乏有真实的地名与人名,因此在神曲面世数年后,一些不失虔诚但同样不失科学精神与探究意识的学者们,通过佛罗伦萨科学院邀请了当时只有二十四岁的伽利略来计算地狱的面积。
放在现在,这可真是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课题,但在当时伽利略堪称受宠若惊,他当即狂热地投向这份工作中,因为但丁在文中明确地说过地狱犹如一个圆锥形的漏斗,中心位置就是神圣之城耶路撒冷,而耶路撒冷距离地狱的边缘也就是意大利城市库玛总共有两千七百尺的距离,也就是直径应该在五千四百尺左右,
之后他又通过地狱的直径和高度测算出来这个圆锥形的角度应当是六十度,除此之外,伽利略还设法借助佛罗伦萨百花圣母大教堂的穹顶计算方式,算出了地狱的穹顶应当有四百六十尺,以及通过撒旦所在地的数据,证明了撒旦的身高应在一千尺左右,这些详尽的数字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伽里略也因此一举成为人们公认的数学天才。
他的答案是正确的吗?正确,也不是那么正确,这个世界的物理法则并不能影响到另一个世界,地狱中人们很难感受到时间如何流逝,距离也是一样,何况恶魔还能通过各种手段窃取人世间的空间——投影不过是诸多法则中的最容易遵循的一条罢了。
在恶魔中,经常会出现“猎场”这个词,这个词并不指在祂们在地狱的领地,更多的还是指祂们在人世间开辟出的新空间,因为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都会被作为外物受到这个世界的排斥,所以恶魔们在拓展空间的时候,往往都是从点到面——某个地方发生了凶案,那发生凶案的房间就是那个点,如果没有教会或者其他宗教人士进行处理,那么这个点很快会向外扩张,可能从一个房间扩张到整座房屋,再从整座房屋扩张到外面的庭园,扩张的面积越大,受牵连的人也越多,无辜丧命的生命累积到一个程度就会形成一个盛满罪恶的漩涡或是泥沼,能够引诱小恶魔聚集,小恶魔非常弱小,只要有道缝隙就能钻出地面,等到缝隙撕开的足够大,恶魔就能从地狱攀爬到人间,或者如现在我们看到的这样,将自己的领地投影于此。
也就是说,在这里,祂们可以随意使用自己的力量,驱使自己的下属,掠夺人类的灵魂,这样的领地一般都需要恶魔领主注入力量维持,猎场的收获如果足够丰富,恶魔们会很愿意制服一部分力量在上面,但若是遇到了敌人,或是回报不足以让祂得到满足甚至反而有所损失,恶魔领主就会收回力量,领地也随之收缩,投影跟着消失。
这样的状况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所以,地狱和天堂一样,是没法准确估计出其面积和体积大小的,所以当人们来到了这片领地时,面对的是怎样的景象,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既然被称作投影,这里也不能算作恶魔领主的真正领地,它的基础不在地狱,而在人世间,所以在投影中,我们经常可以看见与诱发此地异常相关的事物,建筑,动物和人都有可能。
这里之所以成为被恶魔注视的地方,就是因为在施工中不仅仅死去了很多工人,这些工人生成的幽魂也没能得到安抚,甚至于它们留在人世间的妻儿父母,也没什么好结果,它们没有希望,满怀怨恨,充满愤怒,但留在他们记忆中最为深刻的还是水晶宫——这仿佛是一种奇妙但极具讽刺性的证明,它们的血流在了这片土地上,它们的身体被这里的铁架刺穿,它们的幽魂在每座展厅里巡索行走,“这是我的水晶宫!”不止一个幽魂有这样呼号着,即便恶魔受邀而来,落下投影,这些幽魂依然没有离去,它们是这片投影的创造者,也是这片投影的居民,只是要找到它们,就能找到真正的水晶宫。
但这并不容易,地狱中所有的事物都会发生畸变,即便只是钢筋玻璃,但从原先的建筑上仍旧会滋生出许多赘生物般的复制品,而且水晶宫的九万平方米未必就是这片领地的大小——至少他们被蛙蛙大军们追逐出了好几十里,他们也没有看见第二座建筑。
约拿知道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非常危险,他都不知道这就是原先的莉莲,还是一个恶魔借助她的躯壳在说话做事,他知道自己应当远离这个危险的源头,不安定的分子,但这个“莉莲”总给他一种难以描述的熟悉感,这个感觉让他想冒个险。
但不是这个险。
莉莲的做法就是将他当做一枚香甜的诱饵。
“你想要祂们的骨马。”约拿板着脸说。“你怎么知道它们不会引来更多的恶魔?”
“如果祂们这样做了,”莉莲毫不犹豫地回答道:“那祂们肯定就是天堂安插在这里的探子。”
确实如此,恶魔之中可不存在善意的分享,也没有共存的概念,它们就是自私的化身,贪婪的结晶,恶魔一嗅见从狂风中传来的血气,马上就向着两人的方向追逐而来,祂丝毫没有考虑到自己身上的职责与对领主的忠诚——每天都有坠入地狱的灵魂,惊惶虚弱的凡人,不甘而绝望的天国叛逆,还有它们诞下的罪孽,但就像是腐烂的,干瘪的,生了虫子的果子是怎么比得上干净、甜美、新鲜的果子呢?
为首的恶魔已经看见了伫立在灰白雾气中的半天使,它的翅膀犹如坠落在地上的星辰,闪亮,洁白,只在末端略微有一点点灰色,比这对翅膀更加明亮的则是他的灵魂,他身上的罪孽微乎其微——为首的恶魔顿时陷入了一阵狂喜,祂的舌尖低落毒液,牙齿伸长,祂的肠胃在疯狂的蠕动,几乎要消化自身,祂迫不及待,想要将圣洁的躯壳污秽,撕碎,吞吃入腹,祂要将这尊无暇的灵魂收藏起来,或许祂可以将它献给玛门,甚至献给撒旦,向祂们祈求更大的力量。
那个半天使身边的凡人女性恶魔们甚至懒得投去他一瞥,对于祂们而言,这种乌黑发臭的灵魂实在是太多了,它或许有价值,但价值可能只在于它或许就是这个半天使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祂们没有看到约娜在巨蟾蜍处的行为,没有意识到她可能个相当棘手的猎物,一个恶魔在靠近他们的时候还因为蛙蛙大队的吵闹和干扰,不耐烦地随手割裂了一道缝隙,那些青蛙与蟾蜍呱呱叫着,连同那些从沼泽涌出的灰水,跌落深不见底的裂口。
“好马。”莉莲低声说,约拿忍住不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