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拿之前也来过水晶宫,观赏过这里的展品,与大部分教会人士的义愤填膺不同,他对这些人类的造物并没有太大的反感,在他单纯的思想里人类也是上帝的造物,既然是天主的孩子,那么无论他们向哪个方向发展,发展到哪个程度,只要他们的走向是正确的,那么在步履匆匆中丢失了什么也不必太过愤怒。
就像是真正爱孩子的父母绝对不会去指责孩子为自己带来的回报太少。
但他现在看到的水晶宫,虽然除了没有游客之外,唯一的改变就是仿佛已经过了几十年或者是上百年。
暗淡的光线从破损的穹顶投射下来,穹顶上的铁架犹存,但玻璃已经十不存一,剩下的玻璃上也结满了污垢,堆积着灰尘与落叶,几乎没有多少透明的成分,更像是一块灰白色的布匹,铁架也已经生了锈,涂刷油漆的部分则如同龟甲一般片片裂开,像是鱼鳞一样向上炸起,原先展厅的隔墙也已经大多破损,这些隔墙都是用木质框架和夹板制作完成的,所以朽坏的非常严重,发黑,腐烂,一些地方还长着颜色艳丽的蘑菇,与这些蘑菇相比,原先悬挂在墙上的油画就要暗淡的多了,你需要竭力辨认才能猜出它原来拥有着哪几种色彩,画框与家具上的鎏金几乎全都剥落殆尽,露出里面的木材本色,而这些木料也几乎都是摇摇欲坠,似乎只要一碰,就会彻底的塌陷。
距离他不远的展厅里摆着两组庞大的机械,约拿一眼就认出,其中一台正是用来计算与回答各种问题的差分机,它原先有成千上万个精巧到令人咋舌的零件,现在因为生了锈,锈斑堆积膨胀起来,将这些大大小小的零件全都粘结在了一起,让它看起来更像是一块黄褐色的岩块。
而它对面是一组蒸汽枪枪组,不知道是因为外力的作用还是因为连接的部分过于脆弱,一人长的枪管从中折断,垂落在地上,看上去犹如某种怪物的肢足,而在它们中间的走廊上,石板都已经被掀开,不是人类或者是其他生物的作为,它们是被凶猛生长的藤蔓所掀翻的,只是半天使并没有能够看到任何植物,这里曾经有过的高大乔木,用来装饰和展出的各种宠物花鸟,任何一种具有生命的东西都已经死去了,他只能看到犹如黑色线条般的残痕,在它们之中是闪烁着细小光芒的玻璃碎片,这可能是在这个灰暗世界中唯一能够发光的东西。
约拿虽然是在荒僻的修道院里长大的,但长老会早已指定了他要成为一个战士,他和其他修士曾经进入过地狱。
人们都说地狱就是一座无生命的火窟,那里到处都是流动的岩浆与灼热的火焰,烟雾弥漫,灰烬满天,确实,地狱有很多地方都是这样的,不过它们的火焰是冰冷的——地狱里没有温暖可言,更正确点说,没有任何美好的东西可言。
他们那时进入地狱,是为了援救一个被无辜卷入了献祭仪式的灵魂,你在其他地方或许还能看到荒芜的宫殿,倾倒的废墟,各种各样你在人世间都能见到——但在地狱里就会发生畸变与歪曲的事物,挤挤挨挨的小恶魔们藏身于每个缝隙与孔洞间,耐心地等待着猎物的降临。
但那片荒原似乎只有无尽的灰烬与沙子,以及不间断的飓风,人们行走在其中,一不小心就会坠入其中难以逃脱。风中不但有砂砾有尘土,还有人类的灵魂,没有实体的灵魂在这里。一会儿被拉长,一会儿被缩短,一会儿被撕裂,一会儿又与其他碎片纠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只会哭嚎的怪物。
修士们手握信物以及那位无辜者血亲的头发,竭尽全力,终于在他彻底溃散之前找到了他,在地狱里无法准确的估计时间,直到回到人世间,约拿才知道他们总共也只不过昏厥了五分钟左右,但就在这短暂的几分钟里他们却像是过了好几天,而且他们才来到荒原,嗅觉敏锐的小恶魔们就已经寻踪而至,一开始只是几只,在沙子里和风里发出犹如幼兽般的凄厉叫声,没多久,它们的数量就增加到了几十或几百,它们一群一群地涌上来,不断地被修士们摧毁,但它们不会退缩,无论面对痛苦还是死亡,它们存在的唯一意义似乎就是为了撕碎地狱中的每一个生者。
它们也是恶魔的哨探与前锋,在找到那个灵魂之后,约拿已经可以隐约看到在天地交界之处出现了恶魔的骑兵,但那些骑兵可能并不属于这片领地的主人——恶魔们对领地非常看重,不经允许踏入某个恶魔的领地甚至经过允许都有可能引发一场大战,那队恶魔只是略微犹豫了那么一会儿,修士们就齐诵经文——地狱里的和地狱外的,神圣的经文回荡在地狱中,叫那些恶魔愤怒地呼号畏惧,仿佛只在一瞬间,他们就一起回到了人世间。
之后约拿只参加了两次关于地狱或是地狱投影的行动,事实上,除非必要,半天使不太会被允许参与到这些危险的事务中,半天使的血液,纯净的圣水都能引来恶魔的觊觎,何况是其本身。
约拿做好准备,或许他一落地,就可能有受到小恶魔们的盛情款待,也有可能是这里的领主卫队兴高采烈的前来迎接,但是他慢慢地,轻轻地踱过那布满了碎渣与灰尘的通道时,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人甚至活动的东西——他像是在一幅褪了色的长卷中缓慢行走,不受任何打搅,而这条路分外的漫长,约拿在心中计算着步数,他可能已经走过了整座博览会会场,但面前的景色依然如故。
换做是个普通人或者是那些意志薄弱的同类,可能已经开始惊恐,彷徨,不安,极致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极致的安宁也是如此,每一点细微的声音都会被无穷的放大,脚步声、呼吸声、心跳声、血液流过血管的声音、耳内的绒毛在相互摩擦,然后是通常情况下即便是半天使也不应该听到的——关节相互摩擦的声音,肌肉舒张收缩的声音,身体里的器官蠕动的声音,约拿停住了脚步,这可能是个一张业已打开的罗网,只是不知道这个猎人是否正守候一侧,等待猎物自己陷入慌乱之中——恶魔是相当具有恶趣味的生物,这种事情他们完全做的出来。
那么他是否要摧毁现有的平静呢?约拿想,不过下一刻约拿就不必考虑了,因为伴随着一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噼啪声——有什么东西在远处碎裂了,碎裂的声音越来越大,就如同雪崩又如同洪水,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第295章女王的考题(9)
声音在距离约拿还有四五尺的地方戛然而止,那个人,或者是那个恶魔,与约拿可能只间隔着一堵薄薄的墙壁。有时候平静并不是一桩好事,猛兽寻踪奔袭而来,在发现猎物后反而立即不慌不忙地停止了动作,屏息静气,谨慎地等待着猎物身上的任何一个疏忽和漏洞。
约拿摘下兜帽,拉下斗篷,将它缠在自己的手臂上。他的惯用武器是一柄苦鞭,这柄苦鞭曾经被长老会的数位长老使用过,这些长老中有天使也有半天使,他们用苦鞭鞭挞恶魔,也鞭挞自己,数百年的传承让它变成了一件圣洁而又凶悍的武器。
但它与约拿现在所持的武器相比较又不是那么珍贵了,约拿这次带来的武器是连枷,它的来历可要比那柄苦鞭更令人敬畏,它是圣人哲罗姆的武器之一。也可以说是他在叙利亚苦修的时候必备的生活工具——毕竟那时候叙利亚还是一片盗匪横行的荒漠,而他们在掠夺和杀死一个修士的时候,心里不会有哪怕一点负担,在基督教会创立的早期,一些教士完全可以如同骑士一般上马作战,圣哲罗姆也是其中之一。
连枷原本是农民用来敲打麦穗,好让谷粒脱落下来的一种农用工具,看上去就像是一柄短手杖,在在末端系着一根绳子,绳子上系着一个石块或者其他沉重的东西,然后在某一天一个骑士老爷发现用它来敲破敌人的头也一样的好用,于是,连枷正式从农具变成了武器。
木杆的选用更加注重坚韧与牢固,绳子换成了铁链,末端的沉重物体几乎被固定为一个圆形的锤头,锤头上遍布如同刺猬般的尖刺,比起约拿的苦鞭——后者能够从末端迸发雷霆,击打到更远处的目标,但依然比不上圣哲罗姆的火焰手杖——圣哲罗姆在沙漠苦修的时候,用它来驱逐野兽和强盗,而在山坡上游荡的野兽和强盗绝不可能形单影只,一些强盗还会骑着马,而狼群奔跑起来速度也很惊人,所以,当这柄连枷横扫出去的时候,那就是一片骤然爆发的火焰浪潮,在一瞬间,它不但能够吞噬掉数以百计的生命甚至可以将那个区域的空气完全抽空,即便有侥幸逃脱的人或是野兽,也会因为无法顺畅的呼吸而变得虚弱无力,任由他人宰割。
约拿将圣人留下的珍贵馈赠轻轻地靠在肩膀上,稳稳地站在原地,他确信,无论这个不知道是敌是友的家伙从何处现身,都难以逃脱这柄圣器的打击。
“院长先生。”一个声音从薄薄的板壁之后传来:“我不是敌人。”
那是驱魔人首领莉莲女士的声音。
但要说摹仿他人的声音,这可是地狱生物最基本的天赋能力,即便是那些没了半个脑壳的小恶魔也能做到,约拿纹丝不动,新的声音出现了,对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脚步声,莉莲从一面挂着肖像的墙后走了出来,身边的物体与约拿所看到的景象重叠在一起,浮动不定,非常诡异。
“在这里遇见的第一个人是你,可真是太好了,院长先生。”莉莲一边说,还一边拍了拍手掌,她的手上空空如也,没有拿着武器,整个人从肩膀到脚尖都是松弛的。
“第一个?”约拿问道,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血吗,也看到了那枚正在裸露的肌肤上闪烁的皇帝头像,站在他面前的,也是一个人类——他还不至于判断出错,但总有一种若隐若现的违和感,即便他与与莉莲接触的不多,也觉得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
“你看到的是什么景象?”约拿问道。
“富丽堂皇,美不胜收。”莉莲说:“我记得这里应该是个博览会的会场,但我看到的却如同一座巨龙盘踞的宝库,到处都是白银、黄金,闪烁着璀璨火彩的钻石和宝石,还有如同葡萄一般四处垂挂的珍珠,”她环顾四周:“哦,对了,还有丝绸,大幅大幅的丝绸、呢绒,厚重柔滑的挂毯,胡桃木或者是桃心木的家具,晶莹透亮的玻璃器皿,如同雪堆一般的瓷器。”她说:“世上所有的宝物似乎都堆积在了这里。”
“你没有去触碰它们吗?”
“没有。”莉莲爽快地回答说:“我知道这是假的,谢谢,我做过很多次与珍宝相关的美梦,这样的景象我也不是没有看到过,我幻想的比这些还要周全,毕竟,这里可没有年轻英俊的绅士,”她突然瞥了一眼约拿,轻佻地说道:“就算有一个,”她直白地说道:“但您也不会脱了衣服,在我面前跳舞呀。”
她看着约拿不快的神情发出了一声浑厚的笑声,与淑女们毫不相关,简直就像是一只凶悍的狮子在咆哮,“但正因为太完美了,”她继续说道:“您看,我不是没有在现实中触摸过宝石与贵金属,无论任何金属制品都肯定有杂色,打磨纹和缺损,而再完美的宝石都会有隐藏的裂纹与瘢痕,至于珍珠呢,更不用说了,世上从来就没有两颗一模一样的珍珠,珍珠的表面还会布满细小的坑洞,”她举手碰碰自己的眼睛:“我的眼睛可是很犀利的,从来就没在估价上出过差错。”
“它们可以被破坏吗?”
“可以,我一路破坏过来,希望能够找到走出这桩迷宫的捷径。但只要我移开视线……”对方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但能够找到您,已经算是一桩值得惊喜的好事了。”
约拿用表情告诉她自己并不那么想。
“那么,您看到的是怎样的一个景象呢?”莉莲反问道,约拿迟疑了一下,“我看到是一副老旧的景象,除了我,没有任何人,任何生命,就有点声音也给的非常吝啬。”他看着在不远处的一幅肖像说道:“而且随着时间流逝,我可以感觉到这里的颜色和形状还在消失,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它们都会变成空白和虚无。”
“很显然。”莉莲说:“一个幻觉陷阱,一个不那么聪明的猎人。他认为一个驱魔人肯定会被财富所迷惑,不计后果地沉溺其中,但他认为你的弱点是什么?是独处吗?”她似乎只是出于好奇的地问道。
“怎么可能,”约拿说:“我是一个修士。”无论是在城市里,还是在原野中,修士们最基本的功课就是忍受寂寞与孤独,或许我们在电影和小说中会遇见热情洋溢,喋喋不休的某个修士,但大部分修士都是笨嘴拙言,敏感内向的,他们独自住在一个单独的小房间里,房间里只有最基本的床和一个放置杂物的木箱,有时候连木箱都没有,所有的东西都是公用的,每个修士都曾经走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进行苦修,苦修的过程中不接触任何人,或是去朝圣,踽踽独行,在原野与沙漠中跋涉,远离人烟,还有一些修士会进行另一种艰难的苦修,就是主动舍弃自己的一部分感官。
举个例子,闭口戒就是指一个具有正常言语功能的修士,在一定的时间内如同一个哑巴般的生活,他甚至不能和哑巴一样比比画画喔喔的说话,在面对任何事情,任何人,任何问题的时候都要保持沉默,一言不发,即便是羞辱、诬陷或是死亡。
以上几种修行约拿都无一例外地亲身经历过,他不觉得自己会是那种畏惧孤独的人。
“或许是他弄错了吧。”莉莲愉快地说:“我们遇到了一个笨贼,但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桩好事。”莉莲说:“那么你觉得它会躲藏在哪儿?”
约纳抬头望了望他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走廊,这个恶魔一力想要为他们创造单独的幻境,但他对人心的了解显然过于片面,尤其他们同在一处的时候……
第296章女王的考题(10)
约拿实在不愿承认自己与这位女士心有灵犀,但事实上,他们只是双目一对,就猜到了这个幻境可能并不能同时容纳下两只猎物,但莉莲跃到约拿身边的时候,约拿甚至吓了一跳,因为这位女士竟然伸出了她那条又瘦又长的手臂,牢牢地挽住了他的腰。
“失礼了,天使。”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