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那种原先只是农民、杂工或者罪犯,半途才转到建筑行业的人。他的姓氏是史通,史通在英文中是石头的意思,引申为石匠,而他有着这么一个姓氏就表示他的家族从几百年前开始就是一个真正的手艺人。
在那个年代里,手艺人以及他的家族是非常受羡慕的。做了手艺人,不管是牛倌也好,监工也好,哪怕只是一个送信人,都意味着他和他的后代摆脱了终日耕作在田地里,拖着犁耙如同牛马一般辛劳,到了收获的时候,却只能得到一把麦子一把豆子,勉强果腹的农民行列。
而且作为手艺人,他们还是领主最重要的资产,一旦敌人来袭,他们是会第一批被允许进入城堡的人,他们从不会忍饥挨饿,在某些时候还能得到一笔奖赏,这笔奖赏甚至很有可能扭转整个家族的命运。
他的祖父就是如此,乔依然记得像那个难得放晴的午后。他的祖父一边享受着暖融融的太阳,一边手脚不停地做着某个顾客交托的小活儿,可能是一个拴马桩子也有可能是一个壁龛,他不记得了,但祖父脸上那种骄傲与自豪的神情,他怎么都忘不了。
他的祖父说,他曾经为大主教建造过教堂,帮国王建造过宫殿,也给他们的领主建造过城堡,他经手的大大小小的房屋、河堤、牲畜圈、磨坊简直就是数不胜数。
他想,这里他的祖父可能说了点谎,因为在他的记忆里还残留着那个小乡村的一些痕迹,他在那里长到了勉强能够自己走路的年龄,原本他们的生活是非常安定并且祥和的,村庄里的老爷是个好人,对于他们这些工匠和雇农都非常的客气,他不但会让乔的祖父干自己的活,还会为他介绍一些其他绅士们所需要的活计。
但圈地运动来了,贵族们需要更为广阔的土地来种植牧草喂养绵羊,然后刮下羊毛去纺织做成羊毛布来卖钱。
他们村庄的老爷也未能幸免,他不得不向贵族出售自己的土地然后迁移到城镇里,临走的时候,他也给乔的祖父赠送了一笔小钱,也是他对老雇工仅有的帮助。之后他们就得离开了,毕竟绵羊不需要房屋,就算他们的祖父能够给它们来一个华丽可比白金汉宫的羊圈也毫无意义,何况贵族老爷肯定也会有自己的手艺人。
他们就此向自己的家园告别,四处漂泊,但他们的祖父也没说错,只要有一份手艺,总是能看到希望的。他们偶尔在伦敦附近的布莱顿村庄落了脚,并借助自己的手艺与卑微的姿态。获得了一处庄园管事的青睐,他们重新定居在这里,继续自己的生活,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乔的父亲死在乔七岁时,然后,他的大伯死在他九岁那年,之后,是他的两个堂兄死在他十二岁或者十三岁的时候,他记得不是很清楚,因为那时候他的祖父已经找了关系。把他送到一个建筑工人那里去做学徒了。
而在他做学徒和做工人的这十几年里,他看多了各种各样的意外和死亡,从脚手架上掉下来,被石头砸到,被玻璃割伤,掉进石坑,被倒下的木梁击中,人类的生命在这些坚硬冰冷的无机物前面犹如一块布丁,可以被轻易捏碎。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也会是这样的,在某一天毫无预警,突兀地死去,他对人世间不是没有眷恋,但他也知道这份眷恋没用,就算是他已经预计到了自己的死亡,也不可能拒绝这份工作,这份工作甚至还是乔用掉了最后一个先令从工头那里换来的。不说为了赶工这里的每个工人都能赚到比平常更多的钱,今后他走出去说自己曾经建造过水晶宫,那些工头也会高看他一眼,给他更多的工作,而他已经有了妻子和三个孩子。
但他就是这么不走运,他并不痛苦,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撞击到了地面,他从躯体上轻轻跃起,从来没有那么轻松过,他立在半空,低头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正扭曲着半匍匐在地面,面孔朝上望着,周围的人发出了悲惨的尖叫声,但他们的面孔也是麻木的,毕竟乔也不是第一个不幸身亡的工人。
工头们带着几个人冲了过来,他们迅速的用帆布将乔裹起来,然后带走,一个工人拿了些沙子撒在他坠落的地方,沙子很快的吸掉了那些血迹,没几分钟,一个年轻人匆匆忙忙的在工头的带领下赶了过来,他的衣服不怎么合身,裤脚有些宽大,鞋子也有一些哐里哐当的,他在心里说,这可不行,小子,这个活儿本来就危险,你穿得这么累赘就更麻烦了,但他说的话没人能听见,新来的工人立即手脚敏捷的爬上了移动脚手架,回到了乔原先的位置,开始接替他的工作。
乔所在的位置,是整个水晶宫最高,也是最危险的筒状穹顶模组,这时候能造出的玻璃尺寸最大大约在八英寸宽四英尺长,这里的每个框架都是按照其最小尺寸或者是倍数尺寸来制作的,两侧的耳堂屋顶比较安全,因为那里的玻璃屋顶采用了棱状设计,以便引导雨水尽快滑落,不对屋顶的玻璃造成压力,所以那里的铁架比较密集,但为了引入更多的自然光,或是说,让这座建筑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奇迹,穹顶的铁架宽度则到达了四英尺,也就是说,这里的每块玻璃都不是按照宽度,而是按照长度来放置的,从照片上也能看出,里面的空隙完全可以让一头公牛从容穿过,遑论一个普通的人类男性?
每个黑铁框架都是一个空荡的血盆大口,移动脚手架车并不能达到这个高度,他们只能骑在钢梁上,然后将沉重的玻璃一块块的用绳索拉上来,然后几个工人同时协作,将玻璃滑入凹槽,再用木头固定,整个过程因为玻璃又滑又重又不能随意丢下,很容易失去平衡,一旦失去平衡,他们会被玻璃碾压,撞击,摔到地面,以下任何一种情况都会造成重伤或者死亡。
乔并不奇怪自己成为了其中的一个,但工头也承诺过,任何一个工人不幸身亡了,不但他的工钱可以如数拿到,还有一笔丰厚的赔偿金在等着他的家人,这笔钱或许不能和乔几十年的薪水相比,但足以让他的妻子将三个孩子抚养到可以做去做学徒和工人的年龄,他们至少可以活下去,而不用去济贫院或者是更糟的地方。
他的妻子很快就赶来了,这位坚强的女性苍白着面孔,眼珠木然地转动着,在看到帆布包裹的时候就冲上去,猛地把它拉了下来,看到乔的脸才确认自己得到的噩耗是真实的,她顿时痛哭起来,一边紧紧地抓住了乔的衬衣,一边拼命地摇晃着他,虽然谁都知道这种行为徒劳无功,但她还是这么做了,仿佛这样就可以将乔唤醒。“没事。”乔忍不住在她身边说,“没事,你拿了钱可以回乡下去,这笔钱足够你们在乡下过活好几十年了。”
第285章多么仁慈!
像是这样的小事,当然不可能有阿尔伯特亲王或者是其他贵人来处理,乔的妻子见到的是一个小工头,也就是将乔介绍到这个工地上来的人,那时候,乔对他不可谓是不感激的,他也一直说,乔是他最好的朋友,虽然他的妻子也听说过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甚至有人说他最好不要再回东区。
但她还抱着一丝侥幸,毕竟工头曾经多次来过他们家,他们还倾其所有为他准备了好几顿丰盛的美食,让他吃饱喝足(哪怕他们和自己的孩子还在挨饿),乔还承诺要将今后每一次第一笔拿到的薪水全部交给他当做好处费,可怜的女人在管事的要求下走进那个屋子的时候,还在想看能够得到多少抚恤呢——穷人总是很吝啬,就算是悲伤——他们实在没多少可以用来浪费的东西。
没了乔,她还有三个孩子,可能是四个。她摸上自己的小腹,她都没有来得及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自己的丈夫,工头瞟了她一眼,“到这里来。”他用一种平静到顺理成章的语气说道:“趴在这张桌子上。”他说:“撩起裙子,别浪费时间。”
乔的妻子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错,她在棉纺厂干了好几年——等她明白了工头的意思后,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眼神……工头只是等着,他心平气和,知道自己不会等太久,更不会被拒绝。
乔的妻子在十几分钟后蹒跚着走出了房间,不是她不想走的快一些。避开人们充满暧昧意味的打量,而是她实在走不快,她在流血。血从她的双-腿之间一直流到地上,浸润了灰白色的沙土,就和不久之前她丈夫留下的那种一模一样,揣在口袋里叮当作响的装着十个先令,这个数字当然不对,但工头说,十个先令已经是他争取来的最大数字,爱拿不拿。
这个数字和工头当初承诺的有着天壤之别,但她又能去跟谁说呢,她难道能向阿尔伯特亲王或者是女王陛下申诉吗?如果她胆敢去接近一辆马车或者是某座官邸,立刻就会遭到马鞭和棍棒的驱赶,警察们也会吹着哨子飞快的赶来把她拖到监狱里或者是济贫院里,她还有三个孩子,如今这个女人倒要感到庆幸,刚刚失去了第四个,不然的话,这个孩子也是生不下来,或者生下来就要被溺死的。
她就这样坐在路边想了很久,拿了十个先令中的三个去买了两磅面包,两磅咸肉,两磅土豆,两夸脱的牛奶,还有一些黄油,一些糖,一整瓶的朗姆酒,对于这位没有尝过太多甜味的妇人来说,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奢侈的一餐了,她回到家里,找到邻居还了之前欠下的一些钱——邻居们感到意外,因为对于他们而言,这些钱几乎是回不来的。
然后她就和自己的孩子们痛痛快快地大吃大喝了一顿,天黑的时候一个邻居走了进去,不那么意外地发现她们都死了,当然,在新教和天主教的教义中,自杀都是大罪,她们的灵魂都被拖入了地狱——毕竟牛羊不好好地吃草长大,供老爷们挤奶吃肉剥皮,这个世道岂不是要大乱了?
不过对于这些人,自杀不自杀的没什么区别,她们反正进不了教堂的墓地,邻居们收了摆在桌上的仅剩的三枚先令,瓜分了他们房间里的一些有用的东西,就将这一家子埋进了河岸墓地,也就是所谓的穷人墓地,那里埋葬着流浪者,妓女和乞丐。
——
“那么工人的死亡赔偿金究竟应该是多少呢?”利维问道。
大卫.阿斯特抿紧了嘴唇.
这个时代没有所谓的工伤赔偿,若是雇工如果在工作过程中受了伤,甚至死了,都不会得到任何赔偿,所有的责任都在他们自身,甚至还有一些苛刻的雇主会因为他们延误了工期,弄脏了工地,损失了材料,反过来向他们的家属索要赔偿。
“这不是什么……”阿斯特艰难地说:“赔偿,这是一份库茨男爵夫人提供的慈善基金,用来抚恤在工地中不幸丧生的工人的妻子儿女。”
没错,他甚至不能说,这是赔偿,就连女王也不能,女王一旦提出了工伤或是死亡后必须得到赔偿的要求或是这么去做了——那么接下来几乎所有的产业都要受到一次大冲击。
这时候的工人在生产过程中受伤,得职业病的概率可太高了,或许有人记得,约翰.斯诺先生治疗过的那个火柴厂女工,这个女工在当时被人称之为“火柴厂女孩”,当时的火柴厂和所有工厂一样环境拥挤肮脏,危险,所有者也和其他工厂主那样,只在乎利润,而根本不在乎其他的东西,员工的健康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不能干了就滚蛋,反正有的是人干。
而他们委派的管理者比起工业时代的中层人员,更像是奴隶制度时期的监工,他们只热衷于讨好工厂主,排挤同僚,从各个地方捞取好处,他们会逼迫工人不断地干活,每次都要干得更多,时间更长,做得更好。火柴厂女孩的职业病就是因为火柴在制造的时候要将火柴梗浸白磷或者是黄磷,两种磷都是非常容易蒸发的化学物质,它们蒸发之后会形成蒸汽,火柴厂女工将这些蒸汽吸入口中,磷就会开始无情地腐蚀她们的牙齿和下巴,渐渐的,她们的牙齿会全部脱落,下颌肿胀,那些中毒较深的人,他们的脸甚至还能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就如斯诺医生在那个仓库里看到的。
火柴厂女孩会在五年之内开始发病,而她们一旦开始发病,工厂就会解雇他们,而此时,火柴厂并不是唯一一个用工人的血肉来换取金钱的地方。
英国每年的煤炭产量比欧洲其他国家的煤炭总产量还要高出很多,蒸汽大革命后。对于蒸汽机的应用和机械的大发展更进一步刺激了煤炭产业的发展,于是,在煤矿中,你不但能够看到健壮的成年工人,还能看到八九岁的孩子,四五岁的也有,而这些煤矿开采并没有具体的规范,设备也非常陈旧,虽然已经有了抽水机,输送机,粉碎机这些可以保证工人健康和安全的机械设备,但就是为了省那么一点钱,煤矿主人更愿意用孩子来代替这些机械,这些孩子赤裸着身体,套着绳子,绑着皮带,身后拉着一个比他们身体还要大出许多倍的藤筐,藤筐里装满矿石,他们用四肢爬行,就像是一条狗,因为长期在潮湿肮脏的环境中工作,他们的皮肤大片溃烂,关节也变得僵硬,无法灵活转动。不过,他们至少还活着,还有数不清的人死在了瓦斯爆炸,通道坍塌,渗水里。
有人说,或许其他工作会更好一些呢?姑且不论所有的工厂里,即便是孩子,也要工作十五六个小时甚至通宵整夜的干活,即便是在被人们认为算得上舒适的纺织厂里,人们依然要忍受煤气以及蒸汽混合后的有毒气体对呼吸道的损伤,同时,他们吸入的还有尘埃以及一些纤细的纤维,这些东西会堆积在肺部,让他们呼吸艰难,总是咳嗽,甚至得上结核病。
如果是一个成人进去,他们可能四十岁就不能干活了,儿童呢,他们能够活到十六岁,已经算是万幸。
还有一些孩子会被送去扫烟囱,因为烟囱内部管道曲折窄小,这种活儿只能允许五六岁甚至更小的孩子来做。而他们在做了一段时间之后,如果没有卡死在烟囱里或者是摔死在壁炉里,那么他们会发现在自己的私处产生了剧烈的肿痛和溃烂,这是因为,每个扫烟囱的孩子为了保护衣物和免得被卡住,都会在开工时可以脱掉所有的衣服,再进入烟囱,而烟囱里沉淀着大量的烟油,这些烟油不但会让他们脏兮兮的,还会侵蚀着他们的每一寸皮肤尤其是那些娇嫩和薄弱的地方,让他们得病。
这个时代,还有一句人们耳熟能详的谚语叫做asmad.as.atter,疯如帽匠,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你疯的就像是一个做帽子的工人。
绅士们总是要有一顶溜光水滑的高顶礼帽,甚至很多顶,它的材料是河狸皮。
但是要将河狸皮处理成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就必须用剧毒的硝酸汞来处理皮毛,这种液体能够让皮质和软毛分离,并且让软毛变得平滑光亮,进而可以毡化——而在皮革工坊里,因为常年接触蒸发出来的汞蒸汽,工人就很容易中毒,得上所谓的疯帽子病,汞中毒会导致他们面色苍白,眼睛血红,精神紊乱,也就是发疯——他们还会不由自主浑身颤动,也被人称之为疯帽癫痫。
但考虑到这时候每顶帽子可以卖到五个金镑,约等于十分之一个乔,难道皮革和制帽工坊的老板会因为工人的健康问题而拒绝售卖河狸皮帽吗?
这样多的行业,这样多的人,如果都要按照工人所要求的给予他们赔偿和抚恤,这些工厂主要多出多少支出,损失多少利润?就连大英帝国的税收也不可避免的会受到影响,你要让女王怎么做呢?
即便库茨男爵夫人满心慈悲,愿意给工人这笔赔偿金,也只是慈善性质的,非强制性的,没有什么严密的规章和制度——只是一位仁慈的贵妇人的好心罢了!
当利维询问的时候,他们甚至不知道具体的身亡者与伤者的名单,后续更不用说,完全由管事与工头自由发挥。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纰漏,这些家伙们也是言辞凿凿——这听起来实在是……太不体面了……对女王、政府乃至所有的英国人来说,这场盛大的聚会就是为了向世界展现英国——它是这样的光辉,伟大和先进,简直就是人类文明之光,如果出现了为了建造会场,导致几百上千人的死亡,岂不是很讽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