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世间,就连君王的宫殿,领主的堡垒,或是一个简陋的窝棚,都必须留给无所不能的造物主一块地方,大到教堂和修道院,小到一个壁龛,一副画像——利维猜想那些神父,牧师,主教们是否会请求在这里安置一个礼拜堂,随即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不太可能,输掉了与女王的赌约已经足够祂们恼羞成怒了,祂们怎么会愿意如败兵那般摇尾乞怜?
“你知道……”这时候他和大利拉已经走到了整座黑铁框架的中央部分,也就是最高的地方,从地面计算约有一百英尺高度的穹顶从东向西,足有七十英尺的宽度,绵延一百五十英尺,两侧是依次降低的方形框架,让人们啧啧称奇的是,在这些黑铁肋架与立柱间,居然还耸立着翠绿的乔木,这些高大的乔木原先在这块场地上,曾有人建议说将它们砍掉或是移植,但设计师阻止了他们,将这些树木留了下来,现在看来,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想法,如果一些人对会场的空旷开阔还无法理解的话,这些高耸如云的树木就是一个最好的实证,一些记者正在摆弄照相机,也有一些人正在竖立起画板,将这幅犹如梦幻的景象记录下来。
利维看到了大卫.阿斯特,不过今天他没兴趣和曾经的委托人耗费时间,半恶魔拉着大利拉轻轻一转,就隐入了人群,大卫抬起头来的时候什么也没能看见,“怎么了,先生?”他身边的记者问,“没什么。”大卫说,“确实没什么。”就站在他身侧的另一位绅士说,“一只狐狸和一只老鼠。”
他不开口就算了,一开口就露出了马脚,不过这位绅士显然毫不在意,他掩藏在浓密眉毛下面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来往走动的每个人,“这里可真是热闹啊,阿斯特先生。”阿斯特随着他的视线扫视了一周,可惜的是他虽然是俱乐部的成员但并不具备驱魔人的天赋,也就是说,他看不到掩藏在衣服下面的东西,“这里,有很多……吗?”
“教会正在和女王冷战。”那位浓眉毛的绅士粗声粗气地说:“之前的……也应该是他们弄出来的东西,但没能让我们的陛下妥协,”他笑了两声:“我不知道后来是怎么谈的,但教会还有他们的主子肯定没讨到什么好处,看,”他歪着头示意:“我之前可听说教会要竭尽全力阻止这场……波,波什么会的召开……”他从口袋里捏出一根雪茄:“可它还是在这儿了,没几个月会有好几十个国家受邀来参加这场难得的盛会,除非他们愿意背上叛国的罪名,不然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过既然他们感到不满又无法阻止,那么至少可以插起手来什么都不干,先生,他们正在有意放纵恶魔横行,如果女王的圣植俱乐部没法弹压得住这些为所欲为的家伙,这场波,博览会说不定会弄出什么大丑闻来。”
大卫.阿斯特沉默了一会:“你们呢?”
“我们是拿钱办事的,”浓眉毛绅士说:“但我们也得顾忌着一点教会,先生们,你们又拿不出足够的圣水来。”他说的圣水当然不是那些教堂洗礼盘里的淡盐水。
“我会向上传达的。”大卫.阿斯特说。
浓眉毛绅士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我期待着你们的好消息。”
——
“那是驱魔人吧。”大利拉问。
“嗯,”利维也想到了,这可能是教会的软刀子,难怪最近伦敦的恶魔与半恶魔们都像是被邀请参加了一场狂欢会,当然,还有食尸鬼,幽灵等鬼怪,现在就看女王是不是能够承受得了这份压力了,圣植俱乐部虽然仅属于君王,但其中被教会掺杂进入的沙子也不少,俱乐部中的成员,大抵就和弗雷德里克招募的警察那样,最少要替换上好几代人才能完全摆脱教会的掣肘,但留给女王的时间不多了。
“我可以问问吗,”大利拉低声问:“之前祂们……做了什么?”
她知道瘟疫,也知道瘟疫与地狱脱不开关系,以及天堂和地狱是有一定默契在的,但更深的地方她就想不出来了:“我还以为祂们会更强硬一些。”
“祂们应该也想,”利维喃喃道,更强硬一些,譬如上帝曾经对埃及人,罗马人和索多玛人,以及所有的敌人做过的那样,洪水,瘟疫,野兽,战争,饥荒……祂们既然已经撒播了瘟疫,为什么不继续下去呢?更酷烈更可怕的种子也不是没有——如果说祂们不愿意放出最后的种子也有情可原,那么让女王与瓦拉克签约更是连利维都没能想到。
瓦拉克确实是个大恶魔,但与悖逆神明的君王做约定,从来就是天使的事儿。
“你知道这里让我想起什么吗?”利维答非所问的说:“巴别塔,大利拉。”
第227章七个约定(下)
在女子修道院里长大,后来又去做了交际花的大利拉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巴别塔,她还知道巴别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是变乱呢。
“这里的变乱最初有两种含义,”利维让大利拉挽住自己的手臂,一边带着她在繁乱的人群中缓缓前行,一边说道:“一种是指,上帝变乱了人类的语言,一种则是说,巴别塔的建造本来就是一种僭越和混乱的行为,前一种解释在九世纪前还经常出现,在九世纪后就很少了。”
虽然这种说法是很难说得通的,因为建造巴别塔的人并不是异教徒,也不是受了魔鬼的怂恿,而建造这座塔的初衷也不是为勒膜拜异教的神灵。
利维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回忆着他在修道院里时,他的老师曾经教导过他的那些知识——巴别塔诞生在洪水纪之后,诺亚因为受了上帝的旨意,建造了巨大的方舟,收拢了地上所有的生物吗,带着自己的家人上了船,在毁灭的大洪水来临的时候,他们在海面上飘荡了七天七夜,才终于寻觅到一块新生的陆地。
随后洪水退去,诺亚和他的家人作为仅存的人类繁衍增长,渐渐地,他们变成了一支强盛的部落,而后是民族,他们拥有一个祖先,有着相似的容貌,使用着同样的语言与仪式,也有着一样的信仰,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一点怀疑与防备,相处和谐——他们一直向四周探索,在遇到了一座平原的时候,就有人提议说,我们在这里建造一座塔吧,塔要连接天和地,教所有人都能看见,这样我们就不会分散了。
利维清楚地记得,老师在说到这里眼睛里射出的光,他的老师在没有堕落,失去神志与自我之前,实在是个好人,他的家乡因为战争而覆灭,他却并不十分憎恨那些屠戮了他兄弟与姐妹的人,“因为他们并不懂我们的话,我们也不懂他们的话。”他说,“就像是老虎遇到了熊,它们即便并不需要为了食物和领地争斗,也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因为它们都有利爪与獠牙,又无法通悉对方的想法,就只能往最坏的地方想——而战争的开端,往往也只需要……”他摇摇头,没继续说下去,他告诉利维说,耶和华从天上降临,要看看诺亚的后代建造的城市与这座塔,当祂看到那座还未完工但已经如人们所期望的那样,几乎连同了天地的塔后,祂就说……
“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做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于是祂就说,“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
祂说我们,应当也有天使吧,天使坠落在人群中,变乱了他们的语言,让他们无法理解彼此的意思,而人类中的天性又无可挽回地让他们在心中产生了黑暗的念头,一旦如此,如巴别这种不尽人类之力就根本无法完成的宏伟建筑当然就没法继续下去了,人类也重新回到了纷争与混乱之中,诺亚的子孙又一次展开了自相残杀。
那时候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类的利维是怎样想的呢,或许他天生就是一个地狱的渣滓吧,他当时就在想,上帝在降到人世间,踏在巴别塔上的尘土上时,他是否感到了一丝恐惧呢,这并不是出于信仰或是畏惧的城市与高塔,而是人类本身的想法,他们只是为了自己而建造这座塔的,而他们拥有的智慧与力量也做到了——只差一点,若是耶和华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行为,等到他们真的建成了塔,那么他们会不会认为,以人类的力量,可以做到更多的事情呢?
所以——不能有“他们所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的事情发生。
就算是变乱了语言后,诺亚,这位领受了神旨的圣人的子孙,必然会舍弃与生俱来的血脉牵系与做同一份工而产生的深厚情谊,陷入恐慌,欺骗,戒备与战争的漩涡里,也在所不惜——不过现在的利维,已经可以品位出其中的奥妙了,就算是诺亚又如何?但凡是圣人,就不能对耶和华产生一点怨怼的心来,不,应该说,天堂中所有有思想的存在,都必须无条件地顺服与倾慕他们的主宰,上帝不需要任何一件有瑕疵的造物——譬如地狱里的路西法,上帝的愤怒是为了什么,为了他的圣子,还是为了路西法悍然悖逆了他的旨意?
那三分之一随着路西法坠落进地狱的天使,还有之后数以百千计的,只因为一瞬间的动摇而被天堂隔绝在“门”外的天使们,总是会让利维产生一种错觉,上帝就像是一个苛刻的老妇人,每天都在摇晃着他的簸箩,从里面挑出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坏了的种子,只留下最好的,等等,也不能这么说,应该说,只留下祂最需要的。
那么祂需要什么呢,利维一点也不相信什么末日来临的时候天堂会和地狱展开最后的大战,如果是,那么天堂就更不该继续损耗自己的战力,地狱这里么,半恶魔,半魅魔的境况也不该那么糟糕。
更不用说,按照经书与教会的阐释,末日之战基本上没人类插手说话的份儿,人类就只能等着接受审判,然后被拔擢上天堂或是沉沦到地狱,但现在看起来,除非末日就在明日降临,不然人类绝不可能束手就擒——就像是现在你要是对谁说,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立刻上天堂——他肯定是不愿意马上去死的。
“……但要我说,那位陛下可真是大胆,”大利拉打断了利维的思绪:“她明知道这场瘟疫就是冲着她的那些……行为来的。”
君王们在天堂和地狱这里都是有优待的,但也不是没有君王在生前就失去了应有的荫庇。
利维正打算用些似是而非的传闻敷衍过去,却忽然一愣,大利拉的话让他想起了一个可能,知情人或许会以为,女王被迫与一个恶魔签订契约,是一桩有意为之的严厉惩罚,但如果不是呢?
我们之前说过,天使与人类立下约定,并不是一件罕见的事情,甚至可以说,经书原本就是一本约定,旧约,指的就是上帝与人类立下的七个约定,伊甸之约、亚当之约、诺亚之约、亚伯拉罕之约、摩西之约、巴诺斯坦之约、大卫之约,只不过人类到后来都毁约了,上帝才派了他的儿子耶稣来,所以新约是耶稣基督与人类的约定。
而在新约之后的人类历史中,仍然有天使与圣人,或是与君王约定,只是——越来越少了,少到,几乎看不见也听不到了。
第六卷开膛手
第228章大利拉的旧友(上)
利维的思绪犹如白马过隙,一闪即逝,教士们常说“君权神授”,但反过来,神灵在地上的威望同样需要君王来确立——基督教每到一个蛮荒的新地,教士们第一时间寻觅的必然是酋长,领主,国王,可汗或是随便什么称呼的首领,他们无论是因为血缘,还是因为权力,又或是个人的武力与魅力,被大部分人所信服拥护,若是他先跪下去了,那么所有的人都会跟着跪下。
所以在诸多传说中,经常有天使降临到君王面前,给予他启示或是警告,君王们用这个来佐证自己的正统,而教会们也会用这个来宣扬基督的神圣,但最后一个被认可的,与统治者有所关联的神迹一直到追溯到盎格鲁-撒克逊王朝时期的忏悔者爱德华,他是什么时候的人呢,1042年到1066年,据说这位国王在与苏格兰的叛军大战后不久就决定要去罗马伯多禄陵墓朝圣,大臣们担忧国王离开会让原本就不安宁的英格兰再度动荡,但国王坚持如此,直到天使降临在他的面前,宣读旨意,允许其免除执行圣愿的义务,但需要将朝圣旅行所需的费用,用在行善与建造修道院上——于是国王就拿出了英格兰当年十分之一的收入,建造了威斯敏斯特修道院,也就是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前身。
若是仔细查证,你会发现,他也是最后一位被封圣的国王,哪怕之后大不列颠与欧罗巴不乏虔诚的国王或是女王,譬如为了参与圣战而丢了王位与性命的狮心王理查,虽然他在圣战中最终败给了萨拉丁,但谁也不能说他不是为上帝而战
的勇士,可就是这位勇士,他先是负债累累,又在回国的路上遭遇到敌人的拘捕与囚禁,被自己的弟弟背叛,死于叛贼之手,整个过程中似乎没有收到过任何应有的保护,据说他的母亲在他死后只是有意为他谋求一个真福者的位置,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