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只听一声巨响,破碎的玻璃、木片和丝绸四处飞溅,一只只黑色的抓钩从被巨力粉碎的窗户和门扉中冲进来,准确地勾住了一部分参与献祭仪式的成员——这个房间里也只有八个人,七是一个具有魔力的数字——查理是祭品,他不被计算在内,但被带出的也只有三个人,毕竟门和窗也只占据了两面墙,俱乐部的成员们可以拆除墙壁,但这里的房间位于学生宿舍的底层,上面还有好几十个学生。
能够一下子先拉出三个人已经算是俱乐部行动迅速,意志坚决,不过被拉出去的三个学生都在大声哀嚎,俱乐部只需要保证他们性命无虞,至于他们会不会被玻璃和木片割伤,会不会因为撞击到墙壁或是地板骨折,那就不是成员们关心的事情了。
说起来另外几个学生也很机敏,一意识到有人打破了仪式,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逃离。对另一个世界不怎么了解的人会以为,只要法阵不被破坏,其他仪式中必须履行的规定就不是那么重要,这当然是错的,地狱居民时刻渴望着离开地狱,爬上人间,所以只要有一点点孔隙可以给祂们钻,祂们就会拼命地攫住,而那些繁琐而又麻烦的程序,符文和盐之类的关键物品,若是可有可无,主持人一开始就不会去耗费那份心力。
从窗户被打开的那一瞬间,法阵就算是被破坏了,而与亚麻圣母小堂的那次黑弥撒不同,这次恶魔已经算是被召唤了上来,祂在人世间已经有了两个凭依处,一个是那条蝰蛇,它立即弹跳起来,几乎跳到了屋顶,同时身形也在迅速火焰化,在拉走了学生留下的空隙里,已经有十来根弩箭射了进来,这些弩箭都是空心弩箭,箭头是装着圣水的玻璃椎体,箭身中有触发式的注射装置,只要箭头一遇到阻力,后方的弹簧就会立即将圣水喷射出来,以及,就算没能射中目标,玻璃也会在接触坚硬物体的时候炸裂,裹挟着圣水一同对恶魔造成伤害。
蝰蛇形态的恶魔确实被烧灼到了一部分,祂在火焰中发出嘶叫,但不致命,祂的体型陡然膨胀到几乎充满了整个房间,火焰的触手四处流动,猛然卷住了房间里没能逃脱的几个学生,查理也在其中,还有那个举着短剑想要杀死他的高年级生,这时候他们倒是一对儿难兄难弟,同时,墙壁天顶上灰泥簌簌落下,吊灯碰地一声掉在地上,挂在墙上的画像(这些应该是圣像,不过已经被调换过了内芯)也全都掉在了地上,整栋宿舍都在摇晃。
查理只觉得自己就是一块被放在烧烤铁架上的生牛肉,火焰触须就和地狱中的每一种火那样,看似滚热实则冰冷,这种深刻的寒意开始让你觉得冷,但很快就让你觉得那就是一条条烧得正旺盛的炭火,极度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大声哭叫,在摇晃的景象中他看见了阿尔奇.兰姆,虽然他已经知道兰姆已经不是一个真正的人类了,但看到兰姆居然一手就提住了弗洛.哈斯廷斯,另外一只手,或说一只足以覆盖整本圣经的利爪,一挥就撕开了窗前的两个人,跳出窗外并眨眼间消失在了黑暗里。
他听到有人在叫“利维!”,应该就是那位利维.肯尼特先生,果然,灰色的影子紧随其后,他是去救弗洛.哈斯廷斯的,当然,一个姓贝克的祭品能够让俱乐部来调查,一个与女王陛下有着一半相同血脉的先生……就更不能任由恶魔把他带走,哪怕他就是一个天生的坏种,罪魁祸首,查理一阵昏眩,胸膛中鼓胀着难以言喻的不甘。
——
留下俱乐部的其他人对付那只蝰蛇形态的恶魔,利维紧紧跟上那个带走了现英格兰最为尊贵的一个私生子的……应该是另一个恶魔,应该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么,这小子弄出的场面可要比他父亲大多了,康罗伊男爵在亚麻圣母小堂也只是尝试召唤了一个穆林,虽然说,这两个恶魔未必能够够得上穆林的阶层,地狱里有七位恶魔君王,他们承担着七种罪孽,还有七十二位王子,也就是所罗门在书中记载的那七十二位,还有大约二十五个大臣,一万两千四百五十个大恶魔,小恶魔与精怪数不胜数,这还是一个笼统的数字。
不过既然这些学生有所罗门的钥匙的手抄本,那么被召唤出来的恶魔就不会无名无姓,利维根据之前的降灵会与这些高年纪生突兀臣服于一个新生的可能原因推算了一下,最有可能的是吉蒙丽,她的外在形象就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作为魅魔,在阿斯莫德的麾下效力
,而她也经常使用毒蛇的下半躯体显形,另外一个就是阿米,阿米同样是七十二位魔神之一,他善于占星,以及延长,缩短和交换人类的生命力,也算是一个经常被人召唤的恶魔。
利维这样推算,并不是毫无来由的,他一直就在怀疑,这些高年级生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呢?他们的父母无一不是有权有势之人,无法让他们认为可以轻易摆平的应该就只有人命了,还是允许被放入这些达官显贵眼中的人命,一个平民,不算什么,一个如贝克或是查理这样,要么出身不显,要么远离主枝的学生,也不是什么可以让他们三缄其口的麻烦……
但在那个降灵会前,没有失踪的教师和学生,威斯敏斯特公学周围又没有普通的民居——在这之前,利维也隐约猜到了一些可能,俱乐部曾给过他一件掩盖气息的长袍,这件长袍让他可以在具备力量的修士与驱魔人中行走自如,这里的恶魔处处都留下了痕迹,不像是疏忽,倒像是挑衅,可能祂们正披着一张人皮,在暗处嘲笑那些无用又盲目的人类呢。
掠走弗洛的是阿尔奇.兰姆,正符合利维预设的对象,只是半恶魔不免在心中叹气,看来弗雷德里克要悲伤上一段时间了。
此时他已经差不多追上了那个伪装成阿尔奇的恶魔,在密林中,他们相距只有一百步不到,但利维马上就停了下来,站在原地,没错,他是受了歌斐木俱乐部雇佣,也承诺了,如果遇到了棘手的目标,他会追踪以及试着战斗,但若对方是个强大的恶魔,他也有立即撤退的权力。
阿尔奇站住了,他拎着弗洛,面带笑容,简直就和一个提着个棉花熊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唉。”他说,“利维,好久不见。”
第145章老爸(上)
利维转身就逃。
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甚至没有懊悔的时间,这段日子来他可以说是过得相当顺遂并且惬意,每个月的血税虽然是桩始终选在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但重新与那个大个头,也就是北岩勋爵有了联系后,至少他可以保证最基本的支出;作为半恶魔,他在东区如鱼得水,与显然已经培植起一股势力的黑酒馆老板里鲁关系也不错,他待在野葡萄公寓,房东太太大利拉就是他的眼线和警鸟;在之前的一系列事件中,他又结识了一些可贵的朋友——恶魔也喜欢好人,像是约翰.斯诺医生,圣博德修道院的院长约拿,还有真正的绅士大卫.阿斯特,以及阿斯特的朋友弗雷德里克……即便最后那位老兄明摆着是自有打算。
利维忏悔着自己的疏忽大意,他应当和之前的每一次那样,隐藏在所有人的身后,除非帷幕落下,绝不出面。
来人不是吉蒙丽,也不是阿米,而是他在地狱的老爸瓦拉克。
还有人记得吗,在赤足女子修道院里,因为利维身材高挑,给他取名的嬷嬷就怀着恶意给了他红鹤这个名字——在修道院的修士和修女都是如此,他们借用圣徒的名字来取代世俗的名字,以此表示自己已经远离尘世,不再受到钱财或是权力的诱惑,在修道院就读的学生们被重新取名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只不过在发愿之前,她们没有资格取用圣名。
而红鹤我们之前也简单地解释过其中的含义,这不是个好名字,它是异教徒神明的使者,是恶魔的化身,而这个恶魔就是所罗门所驭使的七十二魔神之一,瓦拉克——尤其是对于利维来说,因为瓦拉克就是赋予他另一半血脉的恶魔,用人类的话来说,就是他的老爸。
利维向下坠落,他有些过于轻慢了,但事实也确实超出了半恶魔的想象,毕竟瓦拉克在地狱中也是一个赫赫有名的领主,虽然人类会错误地以为,在所罗门的钥匙中,七十二个恶魔按照实力排行,这是个不折不扣的错误认知,譬如就利维之前提到过
的吉蒙丽,祂位列56名,位阶是公爵,统领着二十六支恶魔军团,阿米位列58名,位阶是统领,统领着二十八支恶魔军团,而他的老爸呢,虽然位列62名,位阶同样是统领,并却统领着三十八支恶魔军团……更不用说,赫赫有名的堕天使贝利亚,祂的位阶是君王,但也排在68位。
地狱中总是用实力说话,虽然瓦拉克在人类中也有学识渊博的“美名”,但祂确实是一个相当出色的先锋,无数折断羽翼,粉身碎骨,被巨龙喷吐的火焰焚烧成灰烬的天使们完全可以证实这一点。
利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不该认为,一群被禁锢在公学里的学生很难召唤出这样的大恶魔,纯洁的心灵如同白纸,如同泉水,被污染起来也是易如反掌——“你应该先去查看一下,那张被桌子掩藏了最重要讯息的法阵里究竟写着谁的名字。”一个声音说。
半恶魔从满是冰渣的地面站起身,这里的每一片冰渣都像是粉碎了的玻璃或是小匕首,而且地面非常的冷,冷到他流出来的血一瞬间就与布料,冰面牢牢地黏贴在一起,他一动,衣服就连同着碰触到的皮肤一起被撕下来,但他慢了一点,那么被冻住的就不单单是皮肤了。
他笑了笑,“老师。”他说,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师,除了他和地狱的老爸,几乎没人再知道他和这位堕落了的苦修士的关系了——利维对大利拉没几句实话,但也有一丁点儿真的,那就是他确实在欧罗巴的最北端度过了一段漫长的日子,那时候他和那位约拿先生一样,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真奇妙,他们都是被一群苦修士抚养长大的,也在修道院接受了最基本的教育,只是约拿很显然都是被一群真正的人间圣徒包围着,而他呢,他所寄居的修道院早就在他出生前就成了恶魔的巢窠。
老师对利维点了点头,他是这座九世纪时就完工的修道院的院长,他不是一个利欲熏心,或是一个好色恶劳的人,但对于学识上的贪婪最终还是战胜了他的虔诚,他召唤出了瓦拉克并且成为了他的奴隶,然后就是修道院里的每一个修士,瓦拉克从来就是一个擅长矫饰与掩藏自己的恶魔——其中的过程我们或许可以在以后深究,但现在,你们只需要知道,这座修道院就如同隐没在雾气中的幻象,在无声无息中慢慢地,彻底地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或许也因为它太偏僻了,它在霍恩角,面对着格陵兰海,人迹罕至,尤其是在当地的维京人逐渐迁移向较为温暖的南方时。
但它仍旧存在着,不但存在着,还成为了一个“锚点”。
人们在举行降灵会时,会在幽灵曾经出没或索性直接设置在不幸发生的地方,会更容易引来幽灵,恶魔也是一样,地方和人都能成为地狱联通人世间的一个通道,他们已经与恶魔产生了不可切割的连接——恶魔的名字——奉献祭品的时候主持人呼唤恶魔之名,在刻印法阵的地方也会写上恶魔的名字。
在瓦拉克主宰这里的时候,整座修道院都成了他在人世间的殿堂,不过这种过于癫狂与放肆的行为还是引来了天堂的注视,恶魔与天使的战斗彻底摧毁了修道院,瓦拉克虽然被驱逐回了地狱,但他索性也将修道院带回了自己的领地,大恶魔几乎都能做到这一点,你可以将它看做一个现实的投影,就像是利维在地狱中行走时,看到的那一座座城市与庄园。
在合适的时候,若是瓦拉克重新返回人世间,譬如现在,他还能将投影映射在原有的修道院废墟上,将它变成自己的临时领地。
利维的第一个老师说了之前的那句话后,就不再发声了,他转过身,在前面领路,利维忍着一阵强似一阵的剧痛,跟在后面。
第146章老爸(中)
曾经被年幼的利维视作“家”的地方,并不巍峨,也不高大,甚至很难被称作具有某种建筑制式,它就是一座连接着一座的平房,连绵在海边的背风处,与九世纪维京人的房屋十分相似,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维京人的房屋用的是木头框架,干海草的屋顶,教堂用的是石头,但也不是那种大块的,整齐的长方形石头,而是我们经常能在海边看到的圆石头,大大小小,并不规则,修士们用自己的双手把它们捡拾起来,然后用鱼胶,贝壳胶粘结在一起,中间用海草填充,这样建起的房子撑不起一人之上的高度,只能勉强让人不至于爬着进门,只有主教堂是有木梁和柱子支撑的,可以容纳大约十来个修士在里面祈祷。
这也不奇怪,维京人是欧罗巴大陆上最晚被基督信仰征服的,他们之前崇拜以奥丁为代表的多神,他们将整个宇宙分做九个世界,五个体系——巨人,诸神,精灵,侏儒和凡人,他们的祭司每年都要献祭数以百计的活人祭品以及数不清的牛羊,他们耕种,但在无法耕种的深冬就以劫掠为生,在长达百年的时光里,修道院不但不是他们跪拜祈祷的地方,还是他们最优选的打劫对象。
没人知道当初决定在这么一个最北段建立修道院的人是怎么想的,或许他当真抱持着滚热的虔诚之心,又或是为了谋求在教会的记载中留下一席之地,总之,他招募了一些人,还有联合了几个与他志向相同的修士,在这里建起了一座小屋——据说当时有不少维京人听说这里有座修道院,就来查看,看到的人无不哈哈大笑,说,这种屋子就连海豹都不会去钻。
这种说法当然是夸张了的,不过也能证明那时候的修道院确实没什么值得人们关注的地方,它连名字都是最朴素的“黑石”,最早的院长给过它一个辉煌的圣名,但左右的人们提起这座修道院,就会说,哦,那个黑石头建成的房子啊,渐渐地,就连修道院的修士们也不得不认可了这个名字。
起初修道院只有一间屋子,后续的屋子都是修士们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建造起来的,它没有防护用的外墙,也没有高耸的塔楼,挂钟被悬挂在一块凸起的礁石上,一个苦修士负责看守它(因为挂钟是铜的很值钱),他从不离开那块礁石,吃喝都有其他修士送过来,他也负责观察那只简陋的日冕,定时敲钟,人们都称他为敲钟修士。
利维还很小的时候,就承担过这个工作,他走过那块礁石——那块礁石大约有一个房间那么大,最矮的地方只有两三个台阶那么高,一只皮包骨头的手向他伸了过来,利维停住脚步看了他一眼,自从瓦拉克被召唤过来后,这里的修士无一幸免,这位苦修士也是如此。
瓦拉克是个极具幽默感的恶魔,他说“我们应当测试一下这位先生的信仰是否坚定”,于是他将这个可怜的苦修士固定在了礁石上,那时候他们还在人世间,苦修士发现自己无法起身后,认为这是上帝对自己的考验,他也坚决地认为自己可以通过这场试炼,但他随即发现,没有人再给他送食物和水,他先是忍耐,忍耐不住了他就喝自己的尿液,吃自己的衣服,腰带和粪便,他在夜晚舔舐石头,因为上面有凝结的露水,他在白天仰望天空,希望有一只鸟儿坠落在他的怀里。
来往的修士都能听到他的呼唤,哀求,诅咒和祈祷,但在瓦拉克的要求下,没人给他一点回应,利维也是如此,他必须如此,他被送入黑石修道院的时候,修道院里从院长,也就是召唤了瓦拉克的那位修士开始,已经有三分之一的修士遭到了恶魔的腐蚀,另外三分之二的修士也缺乏勇气或是智慧,他们要么知道内情但不敢声张甚至不敢逃跑,要么浑浑噩噩,相信了这位敲钟修士只是在禁食苦修的混账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