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他和孔雀都跪着),那是守贞嬷嬷,她和其他人有点不一样,她不喜欢孔雀,也不喜欢利维,确切地说,她厌恶那些有着一张漂亮面孔的女孩,听说孔雀和红鹤的名字都是她定下的,孔雀在圣经中,只出现了一回,与金银、象牙,猿猴放在一起,都是所罗门王在逐渐失去了清醒的头脑后,在穷奢极欲中索取的宝物,另外,因为孔雀的叫声粗噶难听,也被人视作禽鸟中近似于粗鲁的娼妇一般的角色。
还有红鹤,它曾在埃及人的异神信仰中担任神使者的身份,但在基督徒中,它是不洁的,属于不可接触者,这个名字也算不得什么好名字。
“啊,”他像是没发现提问中的陷阱,心平气和地说道:“并不是那样,嬷嬷,我给她糖果,既不是受到了胁迫也不是受到了诱惑,我只是觉得她很可爱,就给了她想要的东西,这很奇怪吗,当我跟随母亲或是父亲去济贫所的时候,我也会准备一些糖果放在口袋里,施舍给很少尝到甜味的孩子们——何况她又是那么可爱,嬷嬷,我想她才降生的时候,天使肯定吻过她的脸。”
“可爱……”守贞嬷嬷还想要说些什么,但被院长嬷嬷举起的手打断了,院长嬷嬷是站在守贞嬷嬷这边的——在一座与世隔绝的修道院里,若有个人拥有格外出色的容貌,无论对于修士,还是对于修女们都是很大的冲击与困扰——孔雀不止一次地向修女,向新人索要食物,同时回报以幼稚的亲密行为,院长嬷嬷当然不会不知道,当然,这是一种罪孽,但对修道院的管理者来说,也不能说完全不是什么好事。
修道院的严苛规章,一眼可见的暗淡未来,不允许被暴露出来的生理渴诉求——修女们的压力要比修士大得多,孔雀可以说是一个出气阀,她们满足她的愿望,也满足自己不可告人的恶欲,比起真正的情爱,更像是一种无能为力下的宣泄——孔雀无疑是比她们更弱小,更愚笨,加害起来无需承担任何后果的那种“东西”……
院长嬷嬷甚至想好了,如果孔雀再长大一些,懂得了廉耻,知晓了真假,反抗起来应当怎么处理了——孔雀的出身也并不怎么光彩,单看她在送到修道院之前学到的那些下作玩意儿就知道了,随着她年岁增加,不但没有人来询问,什么时候可以把她接出去——就像克拉伦登大臣的儿子所做的那样,就连给修道院的捐赠也停了,这样的女孩,如果她只是清秀,那么院长嬷嬷倒不在意让她发愿,继续留在修道院,但孔雀并没有按照她想的那样去长大。
再过两年,她就不是可爱,而是艳丽了。
院长嬷嬷想了想,将注意力转移到利维身上,这个莉莉.伦蒂尼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院长嬷嬷只是觉得她也是个容貌端正,秀美超脱的女孩,但现在看起来,比起一个女孩,她更像是一个身形挺拔的少年,她的视线落在了被交叉的头巾遮住的喉咙上,在没有戴头巾的时候,她可以确定自己没有看到喉结,但若是年岁很小,也不是没有能够冒充女孩的男孩。
她说“可爱”,是出于对于美的纯粹之爱呢,还是更污浊,更低等的那种呢?
那种古怪离奇的事情院长嬷嬷也不是没听说过,但赤足女子修道院既不富有,也不显赫,她不觉得有什么地方值得旁人处心积虑的谋划。
她收回目光,与周围的参事嬷嬷们商讨了一会,给出了判决,利维(红鹤)和孔雀都要增加每天三小时的永敬功课,还要每周做一次大赎罪,孔雀听了就痛哭起来,这样她几乎就没有多少睡眠时间了,不过她也没多少悔意,只可惜自己珍藏的糖果也都被收缴了。
“等等,”利维说:“还有个人没受到惩罚呢。”
“谁?”
“戴胜。”
“她犯了什么罪?”
“嫉妒和说谎。”利维说,“她受了孔雀的贿赂,拿了她的糖果,发了誓绝对不说出去。”
“那只是为了给我们展示证据。”守贞嬷嬷说。
“啊,我知道,”利维说:“但你们拿到了多少?三颗还是四颗,有巧克力吗?孔雀给了她巧克力。”
“没有!”戴胜用尖利的声音喊道:“我闻也没闻,马上拿给嬷嬷了。”
“你挺小心的,”利维说:“但修道院里不允许刷牙,你也没有时间漱口,你只是擦了擦嘴,”他微笑着说:“你吐一口唾沫在窗台上吧,看看会不会马上招来苍蝇和蚂蚁——一般情况下,唾沫是不会引来昆虫的,但若是里面有糖……”
戴胜掩住了嘴。
第95章修道院里的温馨生活(七)
欺负一个小孩子,就算是恶魔也会觉得意兴阑珊,但要他受旁人陷害,他还真怕地狱里的那个老爹会生出更多“教育”的心来——结果不言而喻,戴胜也要和他们接受一样的惩罚,大赎罪的时候戴胜哭哭啼啼,孔雀昏昏沉沉,利维百无聊赖,他一边慢慢地低声诵读逆转经书来解决那种挥之不去的作呕感,一边细细打量悬挂着的十字架和圣像。
一道影子忽然掠过他的眼角,半恶魔敏捷地转过头去,原来是一只老鼠,它大胆地站在祭坛边,竖着两只脚,眼睛发着红光,有那么一瞬间,利维以为遇到了同行,但那只是一只普通的老鼠,在被另外两人发现之前,它拱起脊背,一溜烟儿地逃走了。
大赎罪是通宵的,在修女与学生们来祈祷的时候,她们三人还要跪着悔罪,戴胜叫了一声昏了过去,随后又被参事嬷嬷们弄醒,她们做这个是很熟练的——一直到祈祷结束,用早餐的时候,他们才被允许站起来,坐到桌子边,利维不得不参照着另外两个女孩做出颤颤巍巍,混混沌沌的样子,机械地吞咽着汤和面包,只差一头栽倒在木桌上。
“今天我们要沐浴。”一边的修女打着手势说道。
“为什么?”另一个修女问道:“今天不是沐浴的日子。”赤足女子修道院按照教法和理念来说,不该这样频繁的沐浴,但因为这里太潮湿了,不经常洗澡的话很快就会皮肤溃烂直到死,所以她们每月洗一次澡,不过都是冷水澡,因为热水澡容易引发罪恶的欲望。
是院长嬷嬷的意思——在修道院里,修女与学生们都不被允许裸露身体,任何情况下都是如此,她担心自己也遇到了如十日谈那样的荒谬故事,才会想着用洗澡的方式加以鉴别。
她们在大厨房洗澡,在冬天的时候,这里会点起一个炉子,但在即将迎来初夏的时候,炉子是没有必要的,虽然这里还是很冷——半恶魔好奇地看着,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修女们如何洗澡——长桌被移动到一边,空地上取而代之的是用来酿酒的木桶,木桶的大小几乎只能容下一个纤细的人或是孩子,杂务修女往里面倒满了水,这个场景还是蛮壮观的,十来个桶,水波荡漾,女孩们只穿着长衬衣跺着脚站在一边。
这里当然也不存在换水的可能,最先是嬷嬷们,然后是发愿修女,再是杂务修女,最后才是学生,她们进来的时候,水已经不那么干净了,年长的学生彼此帮助着跨进去,年幼的学生们被修女们抱进去。
就算是最有想象力的人,也很难从眼前的这一个场景看出什么旖旎的味儿来,女孩们都整整齐齐地套着只露出脖子,手和脚的长衬衣,长衬衣不是丝绸的也不是棉布的,而是勉强称得上柔软的细麻,这种布料就算是进了水,也不会紧紧地贴在身上,修女们监视着她们,每个人都要将手搭在木桶边上——你或许要问,这样她们这么洗澡呢?有杂务修女带着刷马的刷子来刷,隔着长衬衣……
万幸的是这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而已,等到所有人都被刷过了,她们就站起来,离开木桶,湿漉漉地站在满是水迹的地上,抱着手臂,发着抖——敬爱嬷嬷仔细观察了一下红鹤的胸,还有腹部,确定这的确是个女孩,不由得在心中暗笑院长嬷嬷的异想天开,她移开视线,转过身去,打算离开大厨房,然后和院长嬷嬷回报此事来解除她的忧虑——但就在她一回身的时候,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尖叫。
利维觉得脸有点热。
他说过,赤足女子修道院里没有地狱的种子。
但就在这里,这个时候,就在他的眼前,鸬鹚突然伸出手,弯下腰,将自己的长衬衫从小腿的位置一路卷到膝盖,然后是大腿,腰部,胸前,而后用力一拉,把它从头上摘了下来,她赤身露体地站在那儿,在不受控制的尖叫与慌乱的躲避中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呸,”她说:“圣唧唧。”这样亵渎的话几乎让修女们昏厥了过去,她们拼命地画着十字,呼喊着圣名。
到这里利维还能安慰自己这也许只是女孩犯了癔症,但随后,鸬鹚就快速地说起话来,都是一些恶毒,淫秽与尖刻的话,在场的人不是每个都能听懂,除了利维——她用了英语,西班牙语,法语和意大利语,或许她天赋异禀,但接下来,她又开始说希伯来语和埃及语,这就不是一个修道院里的女学生可以掌握的东西了。
但恶魔可以,就连利维这样的半恶魔,也对语言有着极高的天赋,他几乎生来就懂得每一种语言。
敬爱嬷嬷浑身颤抖,也不知道是在恐惧还是在气恼,她死死地握着念珠,指向鸬鹚,两个有胆量的杂物修女在她的指示下向鸬鹚扑过去,一人揪住了一边胳膊,同时用自己壮硕的身体牢牢地压在女孩的身体上,试图将她压倒,但鸬鹚此时骤然爆发出如同大卫或是参孙(两者都是圣经中的大力士)般的力气,一把就将她们甩开,两个杂务修女踉跄着往后退,绊倒了装满水的木桶,木桶哐当倒在地上,水流得到处都是,女孩们跳着脚躲避,鸬鹚朝敬爱嬷嬷跑过去,伸出手臂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她细长的脖子左摇右摆,舌头从嘴里伸出来,不断地舔舐着嬷嬷的脸,腥臭的气味就连远在好几尺之外的利维都闻到了。
半恶魔无声地诅咒了一句。
鸬鹚,或者说附身在她身上的恶魔忽地转过头,“wejwrhwy……”她说,这是一句地狱语,是一个类似于打招呼之类的词,换成人类的语言大概就是粪便和渣滓,她在找寻另一个来自于地狱的家伙,但没找到——更正确地说,被打断了,院长嬷嬷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她挥舞着礼拜堂里的十字架,将十字架抽打在鸬鹚的身上,这可能是这座修道院里为数不多真正具有力量的圣物,鸬鹚发出一声怪叫,从她的嘴里喷射出了一大股臭烘烘的黄水,落在了敬爱嬷嬷的脸上,也有一些落在十字架上,这两者都立即升起了被腐蚀的白烟。
鸬鹚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第96章修道院里的温馨生活(八)
同样感到惊异与气恼的还有我们的长老特使,圣博德修道院的年轻院长,约拿,最早被派遣来查证赤足女子修道院所谓的恶魔附身事件以及备修生失踪事件的时候,作为半天使,他采用了对他们而言最简单的方法——那就是和每个人近距离接触,半天使对地狱来客总是非常敏感,即便他们已经离开,也能察觉出他们留下的蛛丝马迹,他观察了从院长嬷嬷,参事嬷嬷,发愿修女到杂物修女,学生,修道院中的人心或许不那么纯洁刚正,也有细小的污秽隐藏其中,但确实没有恶魔,传言就只是传言而已。
但就在他着手调查半恶魔给出的那个名字,那个奥利弗.帕克的时候,赤足女子修道院却突然传来了紧急讯息——一个学生毫无征兆地发了狂,做出了各种异常的举动——他顿时感觉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耳光,这种情况,若不是他轻率地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就是他天真的误信了一个恶魔会在主的地上住所中安分守己。
他心急如焚,甚至不愿意乘坐马车,而是从马车上解下来一匹马就翻身骑了上去,他寄宿的贝里克大教堂的长老连忙跟了上来,大声呼喊,“我先去,”约拿不得不勒住缰绳:“您带着牧师团和驱魔人随后跟上来。”说完,他就策马匆匆上路了——这时候天色已晚,长老担心的可能也是这个,毕竟在这个时代,即便在城市中路面也是崎岖不平,在起伏不定的山间小道上奔驰,很容易摔断自己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