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难,东区有的是孕妇。”医生说,“你还要去东区?”勋爵不太赞成地说道,“现在西区或是其他地方,”医生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皮箱里的药物,“还有贵女愿意接受麻醉手术吗?我听说现在就连拔牙和截肢的人都在拒绝麻醉了。”
这也是,只有东区那些将一个先令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过了今天也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的人才会不在乎媒体的恫吓,他们可能连报纸都没有,或是连字都不认识:“我会继续雇佣伦蒂尼恩先生,”他这么一说医生就笑了:“老天,”他说:“之前他可被我折磨的够呛。”
“半恶魔总有一个好处,”北岩勋爵说:“只要你有他要的东西,他还是能很好地完成你交给他的工作的,无论是什么。”他也不禁笑了笑,半恶魔不是不能做好事,就是这样会让他们浑身不适,就像是一个正常的人,你突然要求他用眼睛去听,用耳朵去看,用手走路,用脚进餐——反正哪哪儿都不太舒服,有时候还会感到疼痛就是了。
“至于在西区的时候,”勋爵说:“你最好不要过于频繁地外出,若是你去东区,路上也要乘坐俱乐部的马车,由我们的人护送。”
医生乖乖地点头,他老啦,但没有老人的那种倔脾气,他从东区一路走到这里,很懂得如何珍惜他人的好意。
但奇怪的是,从埃里克森爵士事件后,哪怕女王陛下还是坚持要在分娩中采用麻醉
减轻痛苦,但人们除了劝说之外,就没有更激烈的事情发生了,那些绑架啊,谋杀啊,纵火啊,都消失了,是那些人气馁了吗?还是看事不可为不得不放弃了?医生可不觉得,自他从利维.伦蒂尼恩那里听说了天使,半天使的事儿……其他不说,现在还有人愿意花大把的钱买赎罪券呢,设身处地地像,若他是个不幸堕落的天使,现在有人跟他说,只要弄死个普通人就能洗清罪过,重新回到天堂……
嘿!别说是个把人,就算要他毁灭一座城市也不是什么问题啊!
第74章厮杀(上)
“给我面包,”约翰.斯诺医生在出门前嘱咐俱乐部的仆人:“不用肉冻,放在餐盒里会弄得一团糟,但可以来点鸡蛋。”
今天是复活节的第二天,也就是四月十九日,上一周他才去过东区,也就是说,在女王分娩之前,他得一直等在这里,期待一个可能有可能没的召唤,只是不久前这场风波似乎又平息了下去——有报纸在推波助澜,也有报纸在息事宁人,譬如大卫.阿斯特的真理报,北岩勋爵对这个年轻人的招揽没几天就起了莫大的作用,作为一份公正严明的宣传媒体,真理报即便发行量不是最高的,也是最受人们信任的。
真理报也没有夸大其词或是虚言修饰,他们邀请了几个富有盛名并且不那么固执守旧的医生,请他们就麻醉手术一事发表了很多文章,其中并不讳言乙醚和氯仿的危险性,就事论事,什么手术和药物没有危险性呢?但他们也有特意指出,分娩中的痛苦除了宗教意义之外,对产妇和孩子并没有什么好处,痛苦可能让产妇畏惧再次生育,也会迅速消耗体力导致难产,也有敏锐的医生拿出了更有力的例子,确实有产妇因为痛苦而自杀,自杀是宗教中的大罪,那么究竟是自杀罪过更大一些呢,还是减轻分娩痛苦罪过更大一些呢?
人们议论纷纷,但有争论总比之前的众口一词好得多,更不用说,坎特伯雷大主教出来主持了一场悔罪弥撒,就是一个在生产时使用了麻醉的贵妇人捐献的,这个意思很明显,站在圣公会的立场上,减轻分娩痛苦的罪过是可以通过弥撒来得到宽赎的。
医生也能感觉到俱乐部的紧绷气氛略微缓和了一些,虽然他在上周前往西区的时候,和他同行的俱乐部成员还是有点草木皆兵——要知道在混乱的东区谋杀或是绑架都是很容易的,但什么也没发生,半恶魔把他完整无缺地交了回去——医生在马车经过自己修整一新的诊所时差点要下去看看,但还是忍住了。
俱乐部的仆人给医生装了一个篮子,他们今天要去拜访一位待产的伯爵夫人,这位夫人的丈夫也是俱乐部中的秘密成员之一,比起普通人,他没有那么——虔诚,也没有那么守旧,在觉得女王需要的时候,他就自告奋勇,请求让自己的妻子来尝试最新的麻醉手术——这种情况在君王依然具备实权的时候非常常见,甚至不算谄媚。
举个例子,在太阳王路易十四患了痔疮的时候,御医们对两种治疗方案举棋不定——一是保守疗法,放血、吃补药、灌肠、涂膏药等;二是外科手术治法,动用刀子,烙铁;结果就有很多平民与大臣宣称自己得了痔疮,要求先用自己做实验……
分娩时用麻醉减轻疼痛,如果不是有人趁机兴风作浪,也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罢了。
医生接过篮子,篮子里放着几个苹果,还有十字面包,十字面包通常会被人们放在复活节期间吃——复活节并不如现在人们想象的只有一年,在十九世纪,它通常能够贯穿一两个星期,大学都会放假——从忏悔星期二的傍晚(圣灰星期三之前)到耶稣受难日的中午,人们就经常会吃一种在表面上用奶油画了十字的小面包,如果制作者家境宽裕,还会加上香料和葡萄干。
俱乐部的十字面包当然是最好的,分量十足,奶油充盈,塞着满满的果干和核桃——“这还是从威斯敏斯特教堂拿来的呢。”仆人嘱咐说:“还是在耶稣受难日当天烘烤的,一年都不会变质。”
是不是真的能够一年都不变质医生不保证,但他马上就想到,应该拿回到东区去,东区缺医少药,但十字面包从来就被人们视作神力的化身,有很多人会留下十字面包,在生病的时候当做药吃——医生不保证那些面包作坊里的十字面包有没有用,但他知道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十字面包肯定有用。
他谢过仆人,端着篮子登上马车,“行啦,走吧。”
今天他们要去的地方有点远,歌斐木俱乐部位于伦敦塔桥的南侧,而这位伯爵先生的宅邸位于惠灵顿路,也就是摄政公园附近,间隔着四分之一个伦敦,还要经过好几个集市和公园,医生今天只是去看诊,不是接生,不然可能还要住在哪儿。
“如果能乘坐蒸汽机车……”他忍不住抱怨道,他在西堤区乘坐过蒸汽机车,又平稳,又快速,还没有粪尿的问题,但勋爵和他闲聊的时候说到过,要在建筑密集的西区建造蒸汽机车必须的轨道,非要拆掉好几座重要的建筑不行,而且就算那些不重要的,屋主也不会同意,毕竟这里的宅邸除了经济意义还有政治意义,更别说贵族和官员们也不想一开门,一抬窗,就看到轰隆隆的机械怪物从自己面前驶过,反正他们不用考虑交通问题,也不存在什么心急火燎必须立即解决的事儿。
可惜他人微言轻,就连首相大人也没法办成的事情,一个平民医生就更别提了,医生将篮子放在脚下,闭上眼睛,马车到那儿最起码还要两三个小时呢。
他们先是经过了萨瑟克大教堂,教堂的钟声惊起了渡鸦和鸽子;之后他们沿着泰晤士河走,河水缓慢地流动着,与人们的谈笑声共同形成了一股和谐的音波;之后是河边剧院,这里有个小广场,不少卖艺人在这里聚集,翻跟斗,说笑话,抛小球,说些污秽不堪的笑话……而后他们过桥了,亨格福德桥,一座古老的石桥,听说议员们一直想把它换成铁的,但因为战争始终未能如愿。
过了桥,就是整个伦敦艺术气质最为浓厚的地方,画廊,艺术学院,音乐厅,博物院——马车转向右侧,进入马里勒本路,医生靠着车窗昏昏欲睡,即便俱乐部的马车都是双层玻璃,他都闻到了浓郁的水汽气息,他微微睁开眼睛,耀眼的光芒射入瞳孔,在他的右侧窗户就能看见波光粼粼的摄政湖,湖边三三两两的都是举着小伞的淑女与戴着高礼帽的绅士,孩子们在奔跑,老人们在微笑,白天鹅在湖面上游曳,人们欢呼着向它们投掷面包,这些在东区可能需要一条人性命来换的白面包,天鹅们已经不感兴趣了,它们傲慢地从漂浮在水面上的面包块边游过,任凭它们慢慢地沉入水底。
医生闭上了眼睛。
马车继续向前,在伦敦内城,马车的速度不会超过十英里每小时,幸而只要穿过摄政公园,这一天的奔波就算是去了一半,医生正想要坐端正,窗外的光线就突然暗了下来,他们驶入了一片红松林,医生侧耳倾听,他工作繁重,但摄政公园也是来过几次的,比起有天鹅与鸳鸯的湖泊,他更喜欢红松林,因为这儿有很多不怕人的松鼠,它们性情热烈,脾气狂暴,经常在枝头大声吵架,次数频繁到你可以从红松林头听到红松林尾。
但今天这里很安静。
医生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福至心灵,他不但没有直起身,还顺势往下一滑,从座位上滑到了地板上,一霎那间伴随着一股巨风,光线大亮,他仰着头,看着天空——没错,是天空,有人手持着类似于大镰刀之类的武器,从车夫的位置横向劈砍,一下子就将马车劈成了两半儿。
第75章厮杀(下)
马儿的头颅已经掉落在地上,它们的身躯按照惯性向前跑了几步,颓然倒下,车厢侧翻,从防护板里伸出的断铁条差点刺伤了医生的眼睛,他想要站起来逃走,却发现脚被卡在了变形的座位里,他一伸手,正好抓了一把玻璃渣子,疼得撕心裂肺,刚才的摔打更是让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有非常耀眼的光正在向他逼近。
医生拧着脑袋,四处张望,他努力眨着满是生理性泪水的眼睛,寻找着车夫的踪迹,他们今天在西区,而且是去一位成员的家里,所以就没有配备多余的护卫,车夫也是俱乐部成员之一——医生的心在看到那个一动不动的黑外套时猛地沉了下去,“救我!”他喊道:“看在女王陛下的份上!”
黑外套不但没动,反而向后退了一步。医生骂了一句,他已经认出了袭击者,就是那个在仓库的地下室企图谋杀他的天使,他今天没有穿着哲学家的长袍,倒是和凡人一样穿着整整齐齐的四件套,从衬衫到马甲,从马甲到外套,只都是白的——欲盖弥彰,医生的心里立即浮现出了这个词,衣服的纯白色反而显出那对翅膀愈发的暗淡了。
“没用的!”医生喊道:“不只有一个医生,先生,我死了并不能妨改变任何事情!”
天使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他还没来来得及开口,那个黑外套就低声说:“快点!”他催促道:“就因为灰尘总是会堆积起来,我们就不再打扫屋子了吗?”
这句话立即坚定了天使的信念,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里顿时流泻出无穷的凶狠,医生见状,连忙从身边的篮子里抓出了几个十字面包,把它拿在手里:“愿主驱逐你!”他叫嚷着还是小孩子时看到的神父们喊着的口号,“魔鬼,去吧,回到地狱里去!”
医生这么做,完全是出自于不甘心,以及出身在东区的人惯有的那种顽强的求生意志,这种意志经常被上层阶级的人们嘲笑为懦弱和无耻,但它确实给了蝼蚁们不止一次机会,只要活下去——医生心想,我要活下去,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但他确实没对这些十字面包抱有什么希望。
令他惊讶的是,一个十字面包还真的击中了天使,明明只是一个面包,他却像是被陨石击中了,不但猛地倒退了一步,连举起的镰刀都垂下来了,天使站在那里,眼睛中充满了无措,就像是一个莫名被抽了一个耳光的小孩子,黑外套也露出了意外之色,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了:“别呆着,做你的工作!只是个面包而已!”他咬牙切齿地叫道。
“是吗?”医生反应敏捷地接道,“你确定?我看到了一个天使,可他被圣物击退了,那是什么,难道是恶魔伪装的天使吗?”
“这不是你能评判的事情,”黑外套气恼的说道:“蠢货,等到了地狱里,去问你的恶魔主子吧!”
天使转过头,他的视线就像是最冷天气里凝结的冰锥:“罪人!”他说,而后举起了大镰刀。
医生悲叹一声,举起手臂挡在面孔前方,他也知道这派不了什么用处,他在一片灰蒙蒙中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就像是有座高山正在向他倾倒,又像是有火热的罡风正要将他撕裂,但就在一刹那后,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有什么东西隔绝在他与天使的武器之间,他深深地吸了口冰冷的气息:“你来了。”
“我来了。”利维说:“另外这是什么用词方式?我确认我不是那什么龙。”
半恶魔笑吟吟地站起身,心爱的胡椒盒枪在他的手指上转圈,刚才他就是用这柄又粗又长的枪管挡住了天使的大镰刀,医生的视线不由得落在胡椒盒枪上,这柄枪他在利维身上看到过很多次,但他以为——你知道的,在人们的印象中,只有长矛,盾牌,镰刀,鞭子这类冷武器才应当是天使与恶魔的武器,枪支?太奇怪了,这种东西新的简直能上世界博览会,在这种战斗中,简直就是出戏。
天使也在看着这柄形态奇特的武器,他的大镰刀当然不是从天堂上带下来的,而是重新淬炼打造了遗落在人世间的圣物,锋利与坚硬程度根本不是凡人的造物可以比拟的——俱乐部的马车车厢用的是坚硬的橡木,双层厚玻璃,夹层中有编织的铁条,即便如此,也没能经得起他的一击。但半恶魔硬扛了这一下,枪管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利维咧嘴一笑,这也是他在一个黑弥撒上的战利品,当然,它原先并不是这个样子,没道理天使可以做,恶魔就不可以做,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