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芳女士身边居然只剩下了一个人。
利维将丢弃的武器一件件地捡起来,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燃烧的焦油,幸好这些人没有继续翻倒木桶,这些焦油固然会将外墙烧得发黑滚热,但看起来还没能侵入内部:“您这是来干嘛的?”他冷笑着问:“给我送装备来啦?”
“每逢一个人要祷告,他的仇敌魔鬼总设法阻止他,因为它知道无论一个人作了什么善工,总会阻碍它的魔道,人若坚持,就会得到安息。祈祷是坚持到底的战争。”芳女士吟诵了一段讲道中的内容,然后严肃地说:“圣人能够依靠祈祷来赶走你,恶魔!可怜我弱小,无用,身负罪孽,我只能用我的方式来驱逐你!”
她指向利维:“孩子,”她对身边的人说:“现在就是你清洗罪孽的最好时机,去吧,去杀死那个恶魔!”
那个人抬起头来,这时候利维才发现他不是穿着一件长外套,而是一件苦修士的短袍子,在他将那件短袍完全揭开的时候,利维嗅到了那股和圣博德修道院院长相似的气味——他将视线短暂地在那件短袍上停留了一会,猜想它可能是一件很不错的隐蔽物,而后又仔细品尝了一下空气中的成分,之所以他说相似而不是一模一样,就是那个“半天使”的味道实在是有些古怪。
半天使向前走了两步,他从后腰拔出两柄短矛,一种很少见的武器,半恶魔这么想的时候,就看到他将短矛翻转,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第55章天使之子(上)
芳女士期待地看向利维,以为这个半恶魔会被吓得瑟瑟发抖,但她只看到利维在发笑,她又是失望又是愤怒,“快!”她指着利维说:“别让你的父亲失望!”
这句话就像是抽打在牛马身上的鞭子,半天使颤抖了一下,猛地抽出了短矛,犹如融化的金子,半天使的血液流淌在粗糙的亚麻衬衫上,让它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光彩熠熠,而更为明亮是浸透在血液中的短矛,每根矛尖都在发亮,“你每次都这么干嘛?”利维好奇地问道。
在亚麻圣母小堂的黑弥撒中,作为圣博德修道院院长的约拿也这么干过,但那时候他面对的是一个大恶魔,即便仪式不算是全部完成,梅林升到地面上来的一小部分也会给人类造成很大的麻烦,他的判断很正确,他的手法也很迅速——但面对利维这样一个不熟悉的敌人——利维对这个半天使的气味是完全陌生的,一上来就这么做,无疑是在白白地损耗自身的力量。
但无论是芳女士,还是芳女士带来的这个半天使,似乎都不怎么在意这点,后者沉重地踏出了一步,他的脚在东区泥泞的路面上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子,几块格子石头在牛皮鞋底下碎裂,而后他飞跃而起,并不轻盈,但更可怕,利维都能听见那具强壮的身躯带起的风声,他像是面对着一头黑铁的公牛,而不是一个人,好吧,他也不是人。
半天使挥动短矛,短矛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们惯用的武器,更不用说是双手短矛,一般而言,中世纪的人们将它与小盾,以及短斧配合着使用,双短矛就意味着牺牲了防护与更大的自由性,利维没有因为他之前的鲁莽而轻视对方的攻击,他的想法是对的,这个让他感到古怪的半天使在如何使用短矛上有着出乎意料的优雅与才能——他先是用一根短矛击中了利维的剑,非常小的接触面,但随后而至的巨大力量让半恶魔的利剑向一侧歪斜,另一柄短矛随即跟上,刺向利维那只深黑色的眼睛,利维向后退步,矛尖刺伤了他的面颊,沾染着的圣水立即渗入伤口并造成了烙铁一般的后果。
那里的皮肤立即焦黑,打卷,甚至升起了一丝灰色的烟雾。
利维感到一阵剧痛,他的眼睛在抽搐,但仍然可看见那道细小窄长的光芒,那是矛尖,两道光,一个从左往右,一个从下而上,在空中交叉成一个倾斜的十字架,芳女士发出一声喜悦的欢呼,但那道光的十字架搅碎的只是一件外套,半天使转过身,借助某种法术脱身的利维站在距离他不过几英尺的地方,举起了一根烧过的蜡烛,半恶魔大拇指一擦,就擦亮了蜡烛,然后就连同亮起的烛光一起消失在空气里。
芳女士的大笑变成了懊恼的疑问,她挥舞着拳头,发出无声的催促,半天使迷惑地看着她,将左手举高,割开了自己的手心,让更多的血流淌下来,同时,芳女士垂下眼睛念诵咒语,周围的空气变得灼热,它们炙烤着那些淡金色的珍贵液体,把它们变成淡淡的雾气,雾气在几分钟就覆盖了仓库四周的地面与半空。
站在路灯上的利维将失去效果的蜡烛收回口袋,“看起来他很听您的话,女士,但您真打算这么使用他吗?”就算如同圣博德修道院院长那种让利维感到棘手的家伙,也只是在面对即将降临的大恶魔面前才动手损毁自己的躯体——“他的老师,”半恶魔突然想到了之前听到的那个名词:“不,应该说,他的父亲,难道没有教导过他应当如何正确地对待这份昂贵的馈赠吗?”
半恶魔只是出于猫那样的好奇心随口一问,芳女士却被彻底地激怒了,她尖叫着,念诵着经文:“日头一出,兽便躲避!”她大喊大叫:“我怜悯你,恶魔,因为你总要下地狱去,昨天你逃过了,今天你就逃不了,随你们怎么做,恐吓也好,诱惑也好,总有坚定的人来惩戒你们,将你们打回你们的巢穴中去!你要吃苦,你要受罪,你要在火焰中哀嚎!”她蹬着脚,头巾落下来了,头发也乱蓬蓬的,那些工人看到现在的她,肯定不会再那么听话了——她现在也和东区的疯婆子没什么两样。
利维耸耸肩,迎向真正的对手。
——
医生一开始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对他来说,这不过是诸多日常中的一天,他到东区义诊,绘制霍乱地图,为一些不幸的人动了手术,作为回报,他拿到了三具新鲜的医学材料——现在他和另外几名医生只能初步判定出,霍乱的致死原因是病人会在呕吐与腹泻后大量缺水,所以他给那些人的建议中就包括了补充饮水,最好还能让他们吃点东西,但他也知道这不太容易,霍乱会导致病人无法吞咽,哪怕只是喂一口水也会引发激烈的呕吐。
也有人提出,可以用输液的方式来保证病人不会因为水分流失而丧命,补充体液这种说法最早在两百年前就有了,羽毛管输液法也已经被沿用了几十年,但这种疗法费用高昂,而且需要洁净的场所与设备,不是东区的人可以承担得起的,医生想,或许他可以从这几场解剖中详细地了解病人器官的恶变,看看是否能够采取其他的方法来解决最大的致命点。
他拧亮了带来的煤油灯,仔细地拨开一些内脏,从颜色和质感来判断它们在生命之火熄灭的时候,还有没有在继续工作,在这种密闭的空间里,解剖工作带来的窒息感与恶臭味是很难避免的,但医生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似的,完全浸没在研究的快乐中,他总是感觉,自己距离揭开谜题只剩下了最后一步,虽然这一天他都没能停过——他知道自己的身体里残留的能量已经所剩无几,但一股劲儿还是逼迫着他继续干下去,切开皮肤,剥除脂肪,分解肌肉,剖出内脏……
让他突然有所察觉的是光线。
房间里突然像是多了一个光源,医生抬起头,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一个角落里的“人”。
他不是俱乐部成员,也不是半天使或是半恶魔,但就算他是个一字不识的乡下汉子,只要做过礼拜,听过讲道,也能知道停驻在半空中的是个什么玩意儿——那是个天使。
他,祂就是光的源头,医生不得不眯起眼睛,就如同不能直视太阳,他也没法直视这个天使,他只能在朦胧的泪水间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男性,从肩膀和胯部可以判定,祂有着修长的四肢,宽阔的肩膀,身后展开两枚又长又阔的羽翼。
“约翰.斯诺。”祂严厉地说道。
“是我。”医生听到自己回答说,他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感觉到一阵尖锐的热风袭来,他被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击中,直接飞了出去,撞在了木架上,木架一阵晃动,上面的玻璃瓶子与锡罐叮铃哐当地掉了下来——这下我可死定了,老人在心里说,没人能比他更清楚这些东西的重量。
第56章天使之子(中)
医生闭上眼睛,但没有东西砸到他,他欣喜地睁开眼睛,那团刺眼的光芒已经消失,一个从凡人的眼光来看,可能在二十岁到三十岁左右的男性站在他面前,如果没有他身后的双翼,他看起来倒很像是一个年轻的绅士,不过他没有穿着三件套,而是如希腊人那样只在身上套一长内衣样式的长袍,他赤裸着双足,皮肤犹如上好的白瓷那样发着柔润的光芒。
那些玻璃瓶与锡罐只停顿了一下,就跌落在了医生的耳边,碎片飞溅,造成了一些细微的割伤,医生没有在意,“谢谢?”他试探地问。
“不用感谢我,”天使说,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我并不是要拯救你,罪人,你注定了要下地狱,但在死之前,你要为你所有的罪行忏悔。”
“如果那样,”医生挣扎着说:“只要忏悔就能被上帝宽恕,我就能上天堂,这不是你们一直在宣扬的吗?”
“何等愚蠢的狡辩!”天使说:“固然,我主是仁慈的,但凡有人真心实意地向他忏悔,并真心悔改,他就会宽恕那人的罪,即便是出卖了耶稣的尤达,但这不是说,那人犯的罪造成的后果就能被消除,因为他们的罪并不单单是对自己犯的,还是对他人犯的,譬如尤达,他的罪并不是单单对耶稣犯下的,因为耶稣承担了所有人类的罪,他的行为就是背叛了所有的人类,所以他仍旧需要承担起严厉并且公正的惩罚。”
医生听了,不由得说道:“这可不能让那些家伙听到了,尤其是那些教会的主教们,他们若是听到了,第一件事情倒是要将你烧了呢。”
“尽管玩弄你的唇舌吧,”天使的双颊升腾起异样的嫣红,他知道医生在说什么——红衣亲王们自从教会建立并壮大后就没有停下过堕落的脚步,说起敛财、暴食、淫欲、暴虐、欺诈……那样少得了他们,比起世俗的国王,他们驾驭起权力的劲头可比诵经的劲头大得多——但就算祂没有……作为一个地位不高的天使,他也没权利去干涉这些人类的去向。医生这样说,只能被祂理解为讽刺,祂举起了手,房间里所有的光芒都在朝那只手中凝聚,很快,一柄锋利的光矛就在他紧握的手指间出现:“既然你不愿意忏悔,罪人,”祂轻蔑地说:“地狱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祂不再迟疑,一扬手就要用长矛刺穿医生的胸膛,但就在长矛即将碰触到医生的时候,它被挡住了,天使淡蓝色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大,谁在阻挡他?那个半恶魔的仆从,又或是一个恶魔,他都不会感到奇怪,但一个半天使?
圣博德修道院的院长,约拿兄弟神色严肃地单膝跪在医生面前,他手中持着曾经让利维吃够了苦头的多头亚麻苦鞭,苦鞭的末端缠绕着玫瑰念珠(念诵玫瑰经时使用的计数念珠),它的手柄是香柏木。所罗门王用作修建上帝圣殿的木料就是香柏木,更何况上面还缠绕着真福者的祭披,两股神圣的力量交缠在一起,一时间难分胜负。
医生将身体往后靠,紧贴木架,虽然他早就知道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但因为他一向谨慎小心,尽可能地避免与“祂们”产生联系,所以还是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端详这些本应该被隔绝在人类生活之外的……存在,他斟酌着选择了一个较为平和的词语,事实上他更想说,怪物。
他现在倒要可惜自己只是一个医生,若是个画家,或是诗人,绝对能够按照眼前的景象绘制出一副令无数人赞叹的画作,或是创作出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歌——天使与院长居然还有点相像,或者说,如果孩子继承了父亲的长相,那么所有的半天使都会有点相似——月光或是晨光般的银发或是金发,湖泊或是大海般的虹膜,白皙的皮肤,比起凡人,他们的皮肤非常光洁,没有痣,疤痕与粗大的毛孔,五官端正,身材高大,又都展开着洁白的羽翼……
等等,医生的视力还是不错的,他怎么隐约觉得,院长身后展开的单只羽翼,要比天使身后的双羽翼更白一点呢,他揉了揉眼睛,确认不是自己看错,或是什么东西投下的阴影,天使羽翼的末端的确是灰黑色的,只不过过渡区域十分宽阔,加之光芒闪耀,匆忙之间很难发觉。
但也只有这么一会,天使发出了狂怒的咆哮,他的声音应当是悦耳的,但无论怎样动听的音符,音量被提高到一个凡人无法承受的地步就只能被判定为噪音——医生按住耳朵,低下头去,因为他们已经打了起来,仓库的地下部分虽然不小,但在这里争斗的两个甚至不是人,他们都有羽翼,都能飞,院长使用的苦鞭攻击范围极其惊人(这点利维可以作证),天使的长矛则可以随意缩短或是增长,即便祂把它投射出去,也能重新在手里凝聚出一柄新的。
整个房间都在晃动,在溃散,到处都是弹跳碎裂的木头,玻璃和锡片,还有里面的东西,医生拉掉掉在脖子里的一片器官,他不想知道那是什么,连滚带爬地藏在倾倒的木架与墙壁形成的三角形小空间里,只是他不知道它能坚持多久,从缝隙里看出去,他只能看到极端的光和黑影,到处都是,根本没法分辨,还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尖锐的轰鸣声,他以为是轰鸣声,但不久他就估测出那应该是一种语言。
医生猜的没错,天使一直在用天堂语来斥责与诟骂院长,祂又惊又怒,如果说一开始作为半天使,院长出面庇护一个堕落的罪人,已经让祂感到愤怒,那么几番往来后,祂竟然在一个半天使面前讨不了什么好,更是让祂惶恐不安——祂始终畏惧着一件事情,而今天这件事情仿佛已经来到了祂面前。
院长当然能听懂天使的话,但既然他答应了俱乐部的委托,与一个半恶魔合作来保护一个可能被遭到——威胁的医生,就表明他早就搭建起了心中的堡垒,他不是不动摇,但这些话语还不足以彻底摧毁他的思想,他很清楚他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