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履行了契约,”利维说:“你也得到了你想要的,出人头地,显赫门庭,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如果我知道代价……”
北岩勋爵陷入了回忆——那个最关键的夜晚,法国炮兵正在向他们开火,猛烈的炮火简直就如同落在他们头顶上的瓢泼大雨,天空被烈火与黑烟占据,到处都是灼热的灰尘,他们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坚固的城墙都裂出了一道道的缝隙,不断地有各种东西掉落,瓦片,石头,树枝,残肢,他们听不见指挥行动的号角,也看不见自己或是敌人的旗帜,他们和自己的马儿一样惊慌失措,无所适从。
他们难道只能等待吗,等待天亮,或是炮击结束,他们似乎能够想象得到敌人正在散开,包围他们,他们会被切割,吃掉,在战役的后期,所有人都疯了,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够成为俘虏,每个人的剑都是血淋淋的,几乎插不进剑鞘。
那时候他在祈祷什么呢?
“给我指引。”给我一个方向,为此我愿意献出一切。他祈求的是上帝,但回应的是恶魔。
“我都没有拿走所有的东西,”利维点了点他的胸口,通常挂着勋章的地方:“只拿走了一些人的性命,在战场上,死亡原本就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
他们胜利了,北岩勋爵清楚地记得,他们冲到炮兵阵地上,已经顾不得自己身边还有几个人,他们竭尽全力地砍杀,每个人,就算对方已经跪下哀求也没有饶恕。
“仔细回想,”半恶魔冷酷地说:“在每个深夜,认真的询问你的心,你是在懊悔呢,还是在欢喜?”
“你若是坚决不承认也没关系,”这个不折不扣的杂种愉快地刺道:“现在也可以,你离开了军队,史东,可没有离开名利场啊。”
第40章往事(下)
马车在深夜中一路前行,车轮在石头格子路上咯咯作响,马车中的人们各有心思,利维向窗外看去,皎洁的月光泼洒在深黑色的树木上,犹如一层银色的薄纱,他曾经与很多人一起度过漫长的黑夜,但结局几乎都没有什么区别。
也有人愤怒地指责他薄情寡义,不说他原本就是地狱的种子,天生的罪人,就为了延缓刑期,利维的心中也不可能存下一星半点的仁慈,有时候,他还会感到强烈的嫉妒,对那些平凡的人类,无论他们是否与他交易,又或是犯下了怎样的罪行,几乎都可以获得赦免,弥撒,祈祷,忏悔,看看他身边的这个男人吧,他犯下的罪孽可不比查普曼女士的父亲来得轻,但就因为他是亚当与夏娃的后裔,就能理直气壮地宣称自己是受了恶魔的诱惑,只要幡然悔悟,就能重获无罪之身。
“威灵顿公爵……”
“别提这个名字,利维,”北岩勋爵垂着头,缓慢地说道:“你只是一个半恶魔,公爵大人还不是你能触碰的等级,就算是那位年轻的绅士,你的行为也太过火了,只能说,如果这件事情能够被约束在俱乐部的范围内,你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但若是不能,你就得滚出伦敦了,克拉伦登伯爵并不是那种老好人,他或许不会在意那么一两个远亲,但若是被他察觉到有人想用他们做文章,我可以保证,他的打击必然是极其迅猛的。”
“我说我并不打算就这件事情做什么,”半恶魔狡猾地说:“你信吗?但这确实是一个巧合。何况贵族之间,凭借着血脉与裙带的联系,早就密集到犹如一百张层叠的蛛网了,而且我只是在帮助我的委托人,你看,完全没有超出常规的范畴,一份可以延续很久的合同,对我是很有好处的。”
“告诉我你要多少?”北岩勋爵说:“别说一百年,甚至延续到数代之后,俱乐部有的是人可以强行结束你们之间的合同。”
“就像当初你毫不犹豫地斩断了我和你的契约那样,”半恶魔举起手,挡在胸前,露出悲伤的表情:“史东,你知道他们的行为会让我受伤。”
北岩勋爵移开视线,利维可能是他见过的最能蛊惑人心的半恶魔了,他想,他自从离开了军队,来到俱乐部里,成为女王陛下掌握另一个时间的工具后,也有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里,他见过的鬼怪,半恶魔,恶魔不计其数,但无论是哪种,除了三代吸血鬼中的掌权者,很少有人能将人心把握得那样准,即便到了今天,他,或是知晓二十年前那些事情的人,也很难说出当初的利维.格林先生诱导他做出的决定有什么不可饶恕的部分——尤其是利维简直可以说是为了他考虑和说话的。
北岩勋爵的心又不够卑劣恶毒,他要拷问利维,就先要拷问自己,这也是这几十年来持续不断的梦魇之一。
“好吧,”半恶魔意兴阑珊地说:“我和那位先生的合同虽然是开口合同,但也是围绕着贝尔.查普曼女士的安危制定的,等到尘埃落定,那份合同就算是完成了。”
他可以明显地听到对方松了口气,有那么一瞬间,半恶魔都想问问北岩勋爵是否还保留着与利维.格林的几分情谊,但他也知道一问出口勋爵肯定要翻脸,暂时先忙委托人和查普曼女士的事情吧,他在心里说。
——
举行黑弥撒的地方是西堤区的边缘地带,那里距离西区的伦敦塔桥已经不是那么远了——他们还是遭到了几次盘问,不过夜巡的卫兵们很快经过了车队——俱乐部这次的收获可不小,单就罪人就有三十几个男男女女,他们的身份么,至少要比利维更高贵一些,还有那些唱诗班的孩子,他们是祭品,但也没有将他们随意抛在外面的理由。
之前出过黑弥撒中的祭品儿童在济贫院或是养父母家召唤恶魔的事情。
歌斐木俱乐部从外表上看,与伦敦城内成百上千的俱乐部没多大区别,人们时常错误地认为这是一家热衷于研究植物或是圣经的俱乐部,它的位置又比较偏僻,修饰也很简单,与就在白金汉宫黄金厅的“玛哪俱乐部”没有一点可比的地方——除了比较大,有个庭院。
它是一座外形普通的三层建筑,位于威斯敏特斯大教堂与皇家马厩之间,对着街道的正立面用深褐色的花岗岩与白色的克拉拉白大理石装饰,阶梯的两侧各自排列着四根石柱,石柱上没有人物或是动物的雕刻,就连屋檐上的排水口也只采用了平平无奇的斜切管口,而不如其他建筑那样是精美的滴水兽。
它的黄铜门倒是货真价实,即便是正门两侧的小门也需要由身强力壮的看门人用力推开,男爵带着朋友走进门厅,这里的门厅非常古怪,简直犹如一条狭长的走廊,这不免让委托人想到了古城堡城墙中的长甬道,过了门厅,眼前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座与朴素的外观形成强烈对比的奢侈大厅,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大厅中的护墙板全都使用了歌斐木,正如俱乐部的名字,歌斐木是一种生长得非常缓慢的乔木,对环境也很挑剔,但从色泽,芳质,细密程度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木头了,它的底色是明亮的金黄色,镶嵌着细如丝线的棕褐色条纹,蒸馏出来的精油可以治疗许多疾病,尤其是针对肺部与皮肤的,当然,在歌斐木的建筑中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如今歌斐木的价格已经超过了紫玫瑰木和楠木,换个粗鲁些的人进到这里,准会大惊小怪地嚷嚷“这是把金镑贴在墙上啦!”事实上,就算把金镑贴在墙上也未必能超过这些歌斐木护墙板的费用。
相比自地到顶的护墙板,大厅中的其他装饰就要含蓄多了,丝绸,皮革,镀银或是镀银的金属器具,深色木质的画框——位于大厅对门的那座墙壁,画面上的人物正是现今的帝国统治者维多利亚女王,画面上的她要比此刻的她更年轻些,戴着王冠,身着冕袍,强烈的阳光从一侧照向另一侧,让女王的大部分身躯全都暴露在明亮的光线下,或许是错觉,第一次见到它的人呢会觉得这幅画的光线对比过于强烈,简直就是将女王分作了明暗两部分。
与其他俱乐部只有下午五点之后才会有人的传统不同——旧勋贵们要在正午起床,下午是要处理事务,与家人们相聚,晚上五点之后才是交际时间,新贵们则简单得多,他们要工作——歌斐木俱乐部的大厅里总是有值班的俱乐部成员。
这里的仆从不多,一部分马车早在进入街道的时候就转向了俱乐部的后门,那里直通地下室,也可以说是俱乐部的临时监牢。
“这里?”利维有点意外。
“你不是大卫.阿斯特先生的代理人吗?”北岩勋爵按捺不住讥嘲了一句。
男爵挽着朋友的手跟在他们身后,这个年轻人现在倒是安心多了,虽然朋友没有听从他的劝告,但这个半恶魔看上去显然与俱乐部首领有点关系在,事情的发展或许不会和他们想象的那样糟糕。
这里连俱乐部惯有的侍从听差都很少,走廊上铺设着厚厚的地毯,散发着羊毛和蚕丝的气味,颜色一样深得活像是缺了一大块,幸好墙壁上挂着煤气灯,煤气灯的热量将歌斐木护墙板里的油脂熏热,散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香。
但这里没有十字架,没有圣像,没有任何可以让人联想到天使与恶魔的东西。
“当然是因为,任何东西一旦具备了鲜明的立场或是特征,就能被任何人或不是人的玩意儿利用。”北岩勋爵说,他们一起进了一个隐蔽的小会客室,这里的墙布都用了厚密的天鹅绒,里面还有衬板,可以最大程度的隔音,一关上门,这里就安静得让人耳朵发疼。
“接下来,”勋爵说:“就让我们来说说有关于贝尔.查普曼女士的问题吧。”
——
院长回到圣博德修道院的时候,神色疲惫,蒸汽枪队长正等着他,不过他觉得这种疲惫更多地来自于内里而不是外在。
他正想要询问,院长摸出一样东西放在他手里,“拿回来了。”他说。
“你需要休息吗?”队长问。
看到队长这种仿佛早有预料的神情,院长的心就更加沉重了,他也不知道用这种手段拿回圣骸的眼珠是好事还是坏事,按照苏格兰长老会的通常做法,他们应当将那个半恶魔驱逐回地狱,取回圣物,但伦敦不是,他们更看重事情的解决速度与代价大小,而不是信仰和立场。
他拒绝与恶魔做交易,圣公会居然就找来了俱乐部做中间人,他无法拒绝,这是教会给他的命令,但他只要一想到,这份回报并不如人们以为的那样光明磊落,他就浑身难受。
更不用说,那个罪魁祸首,竟然以“代理人”的身份,大摇大摆地与那位应当站在他一边,捍卫教会尊严的俱乐部首领,犹如老朋友般地上了马车,继续对这场黑弥撒的追查与审判,而他呢,他被无情地摒弃在外,虽然理由是需要他们继续净化黑弥撒现场——但院长心知肚明,他能够涉及的部分就仅限于亚麻圣母小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