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柯迴回转头去看她,王妃阿渥尔抬起一双哭肿后通红的眼睛看着他,流着泪看着他摇了摇头。
姚柯迴一霎时胸口起伏难止,魁梧如高山一般的身体微微发着抖,迎着益地呼啸的朔风竟似也红了眼眶。
拉巴子终于看见姚柯迴收起了手里的大刀。
他转身一把搂住了昏厥后刚醒便咬牙迎着风雪出来劝阻他的阿渥尔,抬起兽袄长袖粗糙地擦去了眼睛里的湿意,便一下一下轻拍着阿渥尔的肩头,向着此间驻地早几日便为其准备好的寝帐行过去了。
在他扶搂着阿渥尔转身走远后,那名从刀下捡回一条命的先零部将腿一软,瘫倒在了同僚的血中。
当夜姚柯迴就以拉巴子贸然带着何木姐去往先零、卑湳和谈,却护卫不周,致公主何木姐受辱枉死为因,禠夺了拉巴子的主帅之位,将她手下先零、卑湳两部的十五万兵马都丢到了弋仲手中,命拉巴子于弋仲手下任一先锋副将。
弋仲闻讯狂喜,马上斥了两名手下将那名从姚柯迴刀下捡回一命的先零部将又重新拖了出来,一刀杀了以讨好姚柯迴。
姚柯迴碍于阿渥尔,未多言什么,但无疑默许了弋仲的行径。
羌营驻地中,此番形势已然大变。
……
天隆十年的最后一日。
归云谷中,端木若华竟于慕天阁中寻到了另一本蛊老的手扎。
其间笔记虽陈、亦新,观之竟似写下不过数年。
然按清云鉴历任时记,师祖蛊老散人身死,应已逾数十年。
白衣人握着手中微微泛黄的纸册,思绪辗转良久,未能明。至后慢慢抻指,翻开了手中扎记。
下瞬,双目不禁微一瞠。
手扎中所记第一句,便是:余炼成了蛊医之道、传闻中的不死蛊。
指尖禁不住颤了一瞬,端木若华凝息罢,续往后观之。
“经万难,血元蛊成,余将之种于自身体内徐徐育之,以药毒为食,炼之育之,历时十七年,终转为阴阳蛊。不料阴阳蛊成后,竟与余之心绪相关联,余悲其亦悲,余痛其亦痛,阴阳蛊因余之心绪悲痛时,亦会反噬于余,余便有感噬心之痛,此痛蚀心噬骨,不堪卒忍,痛时臂间自发生出一圈蛊相脉纹,竟唯有煎熬待此脉纹环绕生成一圈,噬心之痛方止。于是余自此谨慎心绪,不思悲苦,方得人蛊相安。后来又历数十年,余大限将至,阴阳蛊竟似不愿与余同死,在余将死之际钻入了余之心脉,不死蛊成,余身亦殒。”
端木若华观至此,已感惊异,然其记载详尽,且多处与花雨石诉与自己,枭儿育蛊之状相合,不似为假。便更引之为异。
“余安躺于余弟为余所备之沉水棺中,脉息断绝,意识空悬,只觉行于一片无垠白茫之中,不知年岁。后来忽有一日,睁目而醒,自棺中而出,方知已历数十年。作古未朽,盖因体内之不死蛊。”
端木若华声息已凝,再思昔日幽灵鬼老于己种种行径及告诫之言行,竟都不觉往师祖蛊老身上牵联而思之。
将殒清云鉴,因收奇血后——便是师祖留于鬼老的遗训,告诫于她。
倘若这一则师祖的手扎中所记未假,那时鬼老与她所言,是遗训还是转告,便不得而知了。
“余出棺后,免惊旧人,常避之。数年后,有感此身每况愈下,行将朽木,同时察觉臂间蛊相脉纹色淡将消。随着余此身越来越虚弱,臂间脉纹渐淡渐消,且虚弱得越明显,脉纹淡得越快……余自此才明悟!余臂间之蛊相脉纹,应似老树之年轮,每一圈指代此身与体内不死蛊可活之年岁,待到蛊相脉纹淡去消尽,年轮亦不复,余与体内之蛊大限便至。”
白发于慕天阁中拂起撩过,端木若华回首行至了身后少年身前,心念一动间,少年已将双臂伸至了女子面前。
长袖捋起后,便见其左臂肘间,一圈又一圈繁复层叠着的深灰色蛊相脉纹,似于血脉中而生,隐于皮肤下,竟难数尽。
——此痛蚀心噬骨,不堪卒忍,痛时臂间自发生出一圈蛊相脉纹,竟唯有煎熬待此脉纹环绕生成一圈,噬心之痛方止。
心尖倏然疼了起来。
原来他所受的苦,远比她所知的,还要多得多。
伸手爱怜地抚上了面前少年的颊,白衣人一时不抑,倾身而近,慢慢偎进了面前少年的怀中。
“余所记‘人蛊共淬’,实则应以人之苦痛淬之。阴阳蛊每感人之痛而反噬其身,既在炼蛊,也在炼人,唯历十数次反噬而不死,那时的阴阳蛊才是真正的阴阳蛊,此后阴阳蛊不堪炼蛊之伤钻入人之心脉,是选择了与人共生,自此人蛊合一,不死蛊成。那时的不死蛊,既是蛊,也是人,心念相通,无分你我。若然分开,心间之蛊应为炼成之子蛊,炼蛊之人恐化身为副体之母蛊,母蛊应有护子之性,两者理应相依而存,不可久分,否则母蛊或有狂暴之象,子蛊亦当心有不安。此即余平生所研、所知、所历之不死蛊。”
第361章征蓬出汉塞
群山郁,飞雪缭。
归云谷中,日落西山后,月升东窗前。
天隆十年,除夕夜。
窗外月明如昼,雪舞风急。
蓝苏婉将做好的饭菜一样样端到了端木若华的饮竹居内。
雪发绕过长烛,白衣的人关罢居内钻雪的窗,回身于主位上坐了下来。
蓝苏婉端罢最后一样菜蔬,回身关好了门,最后于白衣白发的女子右手边落坐。亦如昔日。
端木若华左手边最近的空位,桌前摆上了叶绿叶惯用的碗筷竹杯。
蓝苏婉左手边的空位,桌前亦摆上了阿紫喜爱的紫釉彩碗和小酒杯。酒杯里倒上了蓝苏婉新取出的桃花酿。
端木若华看着一旁立身的少年,于自己对面温顺地坐下后,便垂眸轻声道:“吃罢。”
师徒三人对坐而食。屋外的夜风呼啸着在含霜院中穿过,不时吹出些许响动。
屋内火烛轻曳,偶尔晃映在三人抬起举箸的手背上。
端木将将食尽,偏头看了叶绿叶面前的空碗许久,而后举箸夹起一箸叶绿叶平素喜食的清笋,放进了叶绿叶座位前的空碗中。
蓝苏婉低垂的眼中蓦然有些热,夹过阿紫爱吃的冬菇、藿菜,亦放进了阿紫座位前的空碗中。
这一场年夜饭,只有坐于末位的黑衣少年自顾举箸而食,似无常。